穆国公身为两朝老臣,又有当今皇室有着血脉至亲。生前战功赫赫,为大泓劳心劳命,身后事自是无上殊荣。因穆家祖陵因战乱早已不可考,无法归葬乡里,皇帝便下旨意为这位鞠躬尽瘁的老臣赐茔。
弘虔望着那嵌在队伍最前端的身影,风簌簌吹起,吹乱了她的心绪。方才奠酒时,皇兄的动作行云流水,即便是行跪拜大礼时也干脆利落。弘虔离得太远,看不清弘晟的表情。他的面容上有哀戚之色吗?外祖父突然身故,他究竟是会觉得血脉至亲身亡来得痛苦些还是朝堂中忤逆自己政令的老翁再也翻不起浪,更有几分欣喜?弘虔也无法回答自己。
只是皇兄那细麻材质且衣长及膝的丧服,腰间的丝绸素带,头顶戴的素纱冠,不仅让人看不出哀戚,反而多了几分不可亵渎的华贵来。队伍中的低泣声不绝于耳,舅父扶灵时那青筋暴起的手也显示出这个在漠北的风沙里磨练的将军,也不似面容上那般平静来。随着外祖父的棺椁沉埋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阵风吹起,吹起她粗麻布丧服的衣边,让她觉得自己的心,也空洞洞的。弘虔拢了拢袖子,从江南到京城,这连日不断的雪终于停歇。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只是多年后,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返回国公府后,穆家上下仍难掩一片哀戚之色。眼下京城的形势让人摸不清楚,穆泽对于弘虔的事情也算是有所耳闻。待虞祭礼后,他便吩咐苏锦:
“锦儿,这几日辛苦你操持。今晚你就与阿言两人,娘俩说些体己话吧。我们...说不准什么时候要离京了。”阿言似乎还是没有从沉重的打击里走出来,即便是在人前,也难掩凄惶之色。像个幼兽般依附在娘亲身旁。
穆泽见到女儿这副无助的模样,也是难掩心痛。他与锦儿这么多年来膝下仅有阿言这么一个孩子,因着“无召不得入京”的旨意,离开明城时,女儿尚且只是幼学年纪,扎着两个发束,陪着父亲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自己;而今回来,那个温和笑吟吟的父亲已然作古,独女更是长成,已是豆蔻年岁。漠北的风霜模糊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穆公独子,也阻碍他们三人的团圆和睦。这么多年来,他亏欠良多人。女子最好的青春华年消磨在漫天的风沙里;这么多年来他没能尽到为人子的本分,甚至还要父亲一把年纪再为自己东奔西走;对于独女,他更是心生愧疚,最该父母教养的年纪,他们却只能将许多事情托付给嬷嬷,而现在朝中皇上所图之意太过明显,他们想全身而退,可又能拒绝几次呢?
素白的孝幔还没撤,廊下的编钟蒙着一层薄灰,再没响起过。苏锦前脚刚离开,穆泽便叫住了攒着眉头望着阿言离去的弘虔:
“跟我来书房。”
书房里还留着穆国公的气息,书案上摊着半本没看完的《孙子兵法》,砚台里的墨早已干硬。穆泽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指节敲了敲桌面,压低声音:
“国公府如今还没被安插耳目,有话直说。”弘虔显然不擅与这个冷面的舅舅相处,毕竟儿时他似乎就更偏疼皇兄些。后来中断了那么多年,虽然有交流,但那都是书信往来,像如今这西窗对谈的场景,倒是从未有过。
“皇上那里...你打算怎么处理?”弘虔乍闻此句,还不知道舅舅所言为何,投去了个疑问的目光。
“已经就封的王爷非召不得入京。这几日宾客迎来送往的,都见到你了。外面看上去一片太平,朝堂上已经吵翻天了。文臣武将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穆泽对于这件棘手的事情也是颇为头痛,但谁让姐姐临走前把这孩子托付给自己了呢。
“哦。我不知道这些事。舅舅知道,我一向不理政事的。”弘虔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这件事,可大可小。你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若是皇上轻拿轻放,也就是治你个不守礼节的罪名,罚俸两年也就过去了,但如果被有心之人参奏你,可视同谋反,皇上若是听了这些风言风语,难保...”穆泽见弘虔无所谓的态度,一改往日的冷面形象,吧啦吧啦地啰嗦了许多。
弘虔倒是不在意这些,她当时孤注一掷地入京,就是想送外祖父最后一程,同时,也为了护住阿言不被皇兄觊觎。当时就做好了没法全身而退的准备。而今,前面的目的已经达成,后者,需要跟舅舅互通有无才行:
“舅舅。你可知皇兄有想让阿言入宫侍驾的想法?”
穆泽一怔,弘虔这才知道,原来外祖父是将此事压了下来。
“我...知道一些。”听到弘虔的询问,穆泽黯然,眉头狠狠地皱在了一起。
“舅舅可有打算?”私心而论,弘虔自是不愿阿言入宫。她自小在宫中长大,那里是见不得人的去处。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不愿一直在身后护着的妹妹也踏足那里。
“现下阿言需服孝一年....”穆泽也陷入了沉思,虽然以齐衰作为理由,可一年之后呢。父亲身故,他这么多年来都在漠北,而父亲当年是武将出身,穆家多年经营也都在军中,而今朝堂上再没有父亲坐镇....北狄求和,裁减军需只是开胃菜,皇上真正的所想,乃是自己手中的虎符啊。可这虎符,若是在他手里,皇上还有所忌惮,真要哪天,这虎符交了出去。穆府上下的数口性命,岂不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旨意吗?
“舅舅可知我为何抗旨也要来京城吗?”她前倾身体,目光直视穆泽,语气冷淡:
“很简单。我要弄清外祖父为什么会突然暴毙。”穆泽的脸色瞬间煞白,他踉跄着起身,伸手就要捂弘虔的嘴。
穆泽身在漠北,虽为穆家子嗣,可他在朝堂上没有任何耳目,不过是浮萍一张。他虽是悲痛父亲意外身故,却没从没往这方面想。
弘虔目光清朗,却藏了几分嘲弄:
“舅舅难道是在漠北待久了,忘了这朝中的凶险?外祖虽有旧疾,但这些年早已不再戎马且注重将养,我在江南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笔力尤健。怎么就会在短短数日里身亡?北狄的使臣不日就要入京了吧,之后呢,穆家这数十万的大军呢?再无战事起,此时难道不是收走兵权的好时机?”
穆泽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外甥”,怅然叹曰:
“你又何苦....”
弘虔垂下眸,端起那盏已经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外祖父为大泓操劳半生,后来又为了护我在朝廷上周全,不该落得个如此草草结局。”
穆泽心中那些强压下去的疑虑和悲痛在此刻全然涌上,御书房的场景历历在目:
“此次回漠北,朕想将京营张巍提拔成副将,也算是为舅父分忧。”那个往日里总缠着他要骑射的外甥,早已变成了让他捉摸不透的君上,君威难测,大抵就是如此。
他自是知晓弘虔的性子,一旦决定了什么,怕是难改。但眼下漠北因裁减军需的事情闹得军心不稳,他又不能在京城多作停留,怕是这几日就要启程:
“你外祖父若是在天有灵,不会希望看到你如此莽撞行事的。”听闻弘虔如此执拗,穆泽又怎会不怀疑父亲身亡内情。可朝堂重文抑武由来已久,他手中的兵权又岂会不让皇上心中忌惮。眼下北狄战事稍平,朝.廷上下都在观望,一旦此事定下,怕是会裁撤兵士。现下只是穆家在军.中威望仍在,令皇上不敢妄动而已。而假使这半块虎符真要易主,穆家怕是真的要倒了,无此傍身,为免夜长梦多,他怕也是难有善终。到时候府内上下又该以何为继?
弘虔抿着唇,半晌道:
“我总归没有生命之忧。”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弘虔的肩,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书房——有些话不必说透,彼此都懂,这京城的天,要变了。
两日后,穆泽夫妇离京。离京前,穆泽趁着夜色书密信一封,传至苏府。以往为免结党之嫌,国公府和苏家虽是姻亲却很少走动,眼下父亲倒下,他又不能违抗皇命,只能将阿言托付给岳丈了。弘虔和阿言站在城墙上,看着那队人马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阿言靠在弘虔肩上,沉默不语。弘虔轻轻揽住对方瘦削的肩头,声音温柔却坚定:
“阿言,我在。”
当晚,国公府的门被敲响,内侍捧着鎏金符节,站在院中央,声音洪亮:“皇后娘娘懿旨——怜穆氏女孝期孤苦,特接进宫中教养。”
因着父母远行,穆琬琰心绪不佳,弘虔好不容易才哄着喝了碗粥,却没想到舅父刚刚远行,皇兄便如此心急。事出紧急,甚至连苏家那边都没收到风声。弘虔见到夜幕下跪着的阿言身子一颤,周遭国公府的素白孝幔甚至还在廊下飘着,再抬眼,庭院里的白灯笼在风里晃。皇兄这分明是想“兵贵神速”,趁着众人还没从丧礼中缓过来便先下手将阿言哄进宫中!念及此,弘虔怒气压不住地往上涌,猛地站起,没等内侍反应,上前一步,伸手就扣住了圣旨的边缘。
“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内侍惊得后退,想把圣旨往回拽,可弘虔的力道大得吓人,指腹掐进圣旨的明黄绫缎里,几乎要将布料撕碎。
“做什么?”弘虔不无戏谑地重复,语调淡漠,目光扫过内侍惊恐的脸,又落在那道刺眼的圣旨上,
“皇后娘娘既怜孤苦,怎不见国公府孝幔未撤、新丧未过?要阿言弃灵堂入宫,是教她做不孝之人,还是教皇上背‘夺丧之嫌’?”
内侍急得满脸通红,拽着圣旨想夺回去:
“王爷三思!这是懿旨!抗旨便是欺君!锦衣卫就在府外——”
“欺君?”弘虔乜了一眼:
“皇兄素来克己复礼,阿言更是外祖父膝下抚育成人,又怎会不成全阿言的哀思?本王看怕不是你假传懿旨?”内侍见王爷居然空口白牙竟然能颠倒黑白,急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弘虔见此,索性将阿言扶起,回到屋内去了。
内侍自是不敢擅闯,即便府外有锦衣卫坐镇,他也不敢真的去支使。办砸了差事,想着回宫内横竖也被牵连,趁着队辇不注意,借着去小解的由头,悄悄溜走了。这些人马本就全靠内侍领头,当时只觉得这人去的时间太久,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觉得有不对。于是分散找人,又耽搁些时候。当四处寻不见内侍的踪影,而那明黄的圣旨早就被扔在一边,众人这才觉察出不对来,赶快回宫去禀告此事。
宫内得闻此事的皇帝龙颜大怒暂且不论,国公府内的弘虔冷静下来却是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即便是对皇兄有着再多不满与怨气,却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与皇兄相峙。但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素日来疼着护着自己的外祖父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走了,甚至舅父夫妇两人还未走远皇兄就这么借着皇嫂的名义强逼阿言入宫。这桩桩件件搁在一起,难免让她失了分寸。但事情已经铸就,弘虔并不后悔,她知道皇兄决计不会将这件事轻拿轻放,穆家话事人刚缺位,朝堂上的武将蠢蠢欲动。连着宗室王公也不太安分——皇兄需要雷霆手段立威。她没有后路,眼下的图谋是如何在皇兄处置自己前将阿言保全。
她在京城没什么根基,国公府外还有不少飞鱼服来来去去,想要办成什么事情更是难如登天。弘虔思来想去,目前只有一人能护住阿言,那就是苏家的话事人,苏择书。
“阿言。从始至终,我都没曾问过你,今日我郑重地问你一次,你不想入宫伴驾,对吗?”弘虔轻轻扳过穆琬琰的身子,神情严肃地问道。
“阿虔....方才你如此冒犯....皇....”穆琬琰虽然震惊恐惧皇帝的旨意,却仍旧担心弘虔触怒天子会招致祸端。
“阿言。先不管那些,你且答我。”弘虔温柔地从怀中掏出锦帕,缓缓拭去从阿言眼眶中滚下的一行清泪,道。
“我并不想....”穆琬琰紧咬着唇,片刻,却还是决定开口,刚要下意识解释,弘虔却抬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既是阿言不想,我便不会问原因。”
穆琬琰怔住,随后闭上眼,眼泪大朵大朵滴下。弘虔更添了几分酸软:
“阿言莫哭。听我讲,皇上今晚定是不会再强来。眼下快到宵禁时分,两队守卫换值是城防最为薄弱的时候,届时我会将你送出城去。府内可有身手好的人?带两位过去,最好是女性。城外会有一位叫音日壹的黑衣男子,你拿着这块令牌,他便会一切听从你的安排。我原是想着将你送去苏家,但又想到人多眼杂,你怕是不好脱身。这男子是我的人,你大可以放心。到时候你便尽快找个机会与舅父舅母两人汇合。一旦到了漠北,便可无虞。”
阿言泪水愈发汹涌,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今天的局面。连日里的打击太过沉重,她并不是娇娇儿,却仍需要时日来缓和。
弘虔将腰间那枚镌着“敞文”两字的玉佩扯下递出:
“这是我某年生辰礼时师父所赠,如今,暂且让它代我伴你一程。”穆琬琰接过后,弘虔便帮着阿言收拾行囊,不多时,打点好一切,弘虔将三人从穆府密道送出。
穆琬琰不知道的是,那枚玉佩是了悟大师特地持经诵咒许多年而成,特地送给弘虔保平安的。
2025-10-6写。
2025-10-15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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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玖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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