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辞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定位红点——昨天趁陈知珩不注意时，他悄悄在那本《世界短篇小说选》里塞了枚蓝牙追踪器。红点此刻停在城西的春晖福利院，已经持续三小时未移动。
"跟踪狂啊你？"
耳机里传来发小徐阳的咋呼声，陆景辞把手机扣在课桌上："他昨天作文写到一半突然跑了，说是去福利院看他妈。"
"所以？"徐阳嚼着口香糖，"陈知珩那种人渣居然还有妈？"
陆景辞的钢笔尖戳穿了作业纸。墨水晕开成一只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三点半了。"他抓起书包，"帮我跟老李请个假，就说学生会临时开会。"
春晖福利院的铁栅栏上爬满蔷薇。陆景辞躲在转角处，看着陈知珩拎着塑料袋从侧门进去。男生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T恤，后颈的棘突在阳光下像颗青铜纽扣。
十分钟后，陆景辞跟着一个送菜大叔混了进去。中庭的梧桐树下，陈知珩正蹲在轮椅前，动作轻柔地给一个中年女人按摩手指。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们身上，女人歪斜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陈知珩用纸巾擦拭的样子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琉璃。
"小陈又来啦？"护工推着药车经过，"你妈今天吃了半碗蒸蛋呢。"
陈知珩笑起来的样子陆景辞从未见过——眼角微微下垂，虎牙抵着下唇，整个人像是被阳光晒化的冰块。
"张阿姨，她昨晚咳嗽了吗？"
"用了你买的那台雾化器，好多了。"护工压低声音，"不过王院长问起来，我还是按你教的说是慈善捐赠..."
陆景辞的脚踩断了一截树枝。陈知珩猛地回头，眼神瞬间结冰。
"周、周会长？"护工惊讶道，"您是来考察社会实践场地的吗？"
轮椅上的女人突然激动起来，扭曲的手指指向陆景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陈知珩按住她的肩膀，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妈，不是周家的人，你看错了。"
陆景辞站在原地，感到某种未知的寒意爬上脊背。女人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白衬衫，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出去说。"陈知珩大步走来，拽住他的手腕。触感比想象中更粗糙，那些细小的疤痕摩擦着陆景辞的皮肤，像一段摩斯密码。
后院晾衣绳上飘荡着床单，在风里鼓起又塌陷，像一群困住的幽灵。陈知珩把陆景辞推到洗衣机房后面，阳光被铁皮棚切割成锐利的三角形。
"草，你他妈跟踪我？"
陆景辞看见他瞳孔在愤怒中收缩成针尖大小："作文比赛截止日期还剩三天。"
"所以？"
"所以你写到一半跑了。"陆景辞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稿纸，"《我妈的右手会唱歌》，这个结尾太仓促了。"
陈知珩突然笑了，那种让人脊椎发凉的笑："陆大会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逼近一步，身上有淡淡的药膏味，"我昨天为什么跑？因为赵毅带着他那帮跟班在福利院门口堵我妹妹。"
"妹妹？"
"林小满，初二（4）班。"陈知珩的呼吸喷在陆景辞耳畔，"那帮畜生往她课桌里塞死老鼠，就因为她在作文里写'最佩服的人是陈学长'。"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陆景辞想起那个总在图书馆角落看书的瘦小女生，她校服袖口永远干净得发白。
"我不知道这些..."
"你当然不知道。"陈知珩松开他，"你们好学生的世界有防弹玻璃。"
一只麻雀落在晾衣绳上，床单上的卡通图案在风里晃动。陆景辞突然看清那是手工缝补的痕迹——歪歪扭扭的针脚组成一个个笑脸，覆盖了原本的破洞。
"那些是你补的？"
陈知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肩膀线条微妙地松弛下来："小满教的。福利院的床单总被扯破，她说补丁也可以是艺术。"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陆景辞想起自己那篇获奖作文《论校园共同体建设》，通篇华丽的排比句，却连一个真实的名字都不敢写。
"作文我可以帮你润色。"他听见自己说，"但有个条件。"
陈知珩挑眉。
"带我去见林小满。"
初二（4）班的后门开着。林小满坐在最后一排，正用左手费力地抄写黑板上的笔记。她的右臂软绵绵地垂着，像条失去生气的藤蔓。
"车祸后遗症。"陈知珩低声解释，"她和我妈住同一个病房。"
陆景辞看着女孩用橡皮擦掉写歪的字，那个简单的动作她重复了四次。教室前排突然爆发大笑——几个女生传阅着什么，不时回头瞥向林小满。
"赵毅的妹妹。"陈知珩冷笑，"她们在传小满喜欢我的'证据'。"
"什么证据？"
"上周下雨，我把伞给了她。"
下课铃骤然响起。林小满抬头看见他们，眼睛瞬间亮起来，又迅速暗下去。她慌乱地把笔记本塞进抽屉，但陆景辞已经瞥见扉页上贴着的剪报——《明德高中学生陈知珩获市化学竞赛二等奖》，照片上的陈知珩面无表情，像是被强行按在镜头前的野生动物。
"陈学长..."林小满绞着衣角，"陆、陆学长好。"
她左脸颊有块硬币大小的烫伤疤痕，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头发遮挡。陈知珩从包里掏出个纸袋："你要的《小王子》英文原版，生词我都标好了。"
女孩接过书的样子像是在接圣物。陆景辞注意到她的指甲剪得很短，边缘有啃咬的痕迹。
"小满，"他突然开口，"愿意加入学生会新成立的校园广播站吗？"
陈知珩猛地转头，眼神像在看一个突然发疯的人。林小满的嘴巴张成小小的O型。
"我...我说话会结巴..."
"正好需要个声音有特色的播音。"陆景辞从手机调出录音文件，"听过这个吗？BBC的《失语者之歌》，主播和你一样有轻微语言障碍。"
走廊上传来刺耳的笑声。赵毅的妹妹带着跟班们围过来，香水味先于人到达："哟，残废也有人要啊？"
陈知珩的指节发出脆响。陆景辞按住他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湿。
"下周一午休面试。"陆景辞提高音量，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校长特批的项目，有课外学分加成。"
女生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林小满的眼睛在刘海后面闪烁，像是即将熄灭又被人护住的烛火。
离开初中部时，陈知珩突然在楼梯拐角停下："为什么帮她？"
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见他耳后一道淡粉色的疤，形状像个月亮。
"你不是说我看不见防弹玻璃之外的世界吗？"陆景辞摸出蓝牙追踪器，"这个还你。下次要逃课，至少把作文写完。"
陈知珩盯着那个小装置，表情像是被人往手里塞了颗燃烧的炭。最终他接过它，指尖在陆景辞掌心停留了半秒，快得像错觉。
"明天。"他转身下楼，"给你看真正的结尾。"
谣言像霉菌般在潮湿的空气里繁殖。陆景辞走进食堂时，原本喧闹的角落突然安静下来。他端着餐盘坐下，听见身后飘来刻意压低的议论。
"...听说陈知珩他妈以前在周家当保姆..."
"...偷东西被抓住才出的车祸..."
"...陆景辞居然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不锈钢筷子在餐盘上磕出清脆的声响。陆景辞转头，看见赵毅那桌人正对着手机屏幕嬉笑。屏幕上隐约是张照片，角度像是偷拍的——福利院后院，陈知珩弯腰给轮椅上的女人擦口水。
"看够了吗？"陆景辞站在他们桌前，餐盘里的番茄汤微微晃动。
赵毅咧嘴一笑，露出虎牙上的银饰："陆大会长，你爸知道你在救济小偷家属吗？"
食堂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陆景辞想起陈知珩母亲看见他时的惊恐表情，胃部泛起酸水。
"道歉。"
"凭什么？"赵毅晃着手机，"事实就是——"
餐盘翻扣的声音像记耳光。番茄汤顺着赵毅的限量版球鞋往下滴，在白色鞋面上画出狰狞的血迹。
"你疯了？！"赵毅跳起来，"这鞋四千八！"
陆景辞摸出钱包："微信还是支付宝？"
整个食堂鸦雀无声。赵毅的脸涨成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以为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你爸——"
"我爸怎么了？"陆景辞向前一步，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古龙水味，"需要我打电话问他认不认识赵科长吗？"
赵毅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恶狠狠地撞开陆景辞："我们走！"
走出食堂时，陆景辞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转角处，陈知珩靠着墙，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多管闲事。"他说，但眼神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生物。
"不是为你。"陆景辞扯了扯黏在后背的衬衫，"那家伙在我演讲时公开打呼噜三次。"
陈知珩突然伸手，拇指擦过他的耳垂。陆景辞僵在原地，感受到粗糙的指腹和一丝刺痛——原来那里溅到了番茄汤。
"傻子。"陈知珩收回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家伙的叔叔是教育局副局长。"
阳光从他们之间的缝隙流过。陆景辞闻到他指尖的烟草味，混合着福利院洗衣粉的柠檬香。
"所以呢？"他仰起脸，"你怕了？"
陈知珩的瞳孔微微扩大。远处传来雷声，夏季的第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放学时雨已经下得很大。陆景辞站在走廊上，看着陈知珩冒雨冲向车棚。男生的校服瞬间被淋透，布料黏在背上，隐约可见纱布的轮廓。
"你没带伞？"
陈知珩正在撬生锈的车锁，闻言头也不抬："天气预报又没通知我今天会多管闲事。"
陆景辞把伞塞到他手里："拿着。"
"不用。"
"我家的车马上到。"陆景辞指着校门口亮着双闪的黑色轿车，"你妈妈不能感冒吧？"
陈知珩的动作顿住了。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
"陆景辞。"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别对我太好。"
"为什么？"
"因为我会当真。"
车锁终于弹开的声音像声叹息。陆景辞看着陈知珩骑进雨里，伞始终没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中，像握着什么易碎的宝物。
黑色奔驰缓缓驶来。陆景辞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张叔，跟上前面那个骑车的。"
老张从后视镜里看他："夫人刚来电话，让您直接回家。"
"就说学生会临时有事。"
车轮碾过积水，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轨迹。陈知珩的身影在雨幕中时隐时现，像匹独行的狼。转过三个路口后，他拐进一片老式居民区，楼道口的灯罩碎了，在风雨中摇晃着发出吱呀声响。
陆景辞让车停在巷口。他冒雨跑进楼道，听见四楼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台阶上散落着被雨打湿的传单，每一阶都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太阳——像是有人特意为谁标记的光源。
401的门虚掩着。陆景辞抬手要敲，突然听见陈知珩的声音："妈，先把药吃了。"
透过门缝，他看见陈知珩跪在床边，扶起一个瘦削的女人。女人的右腿从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床头柜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药瓶。陈知珩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碎——先垫高枕头，再碾碎药片，最后用吸管喂水，指节上的淤青在灯光下泛着紫。
"小满...今天..."女人吐字含糊不清。
"她很好。"陈知珩擦掉她嘴角的水渍，"我找到《小王子》的原版CD了，明天带给她听。"
女人突然激动起来，扭曲的左手抓住儿子衣领："周...周..."
"不是周家的人。"陈知珩轻声安抚，"只是个同学。"
陆景辞后退一步，踩到吱呀作响的地板。门内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身时撞倒了门口的雨伞架，十几把没拆封的新伞滚落在地——全都是印着保险公司logo的赠品。
陈知珩站在门口，头发还在滴水。他的眼神让陆景辞想起被雨淋湿的流浪狗——警惕又疲惫。
"进来吧。"最终他侧过身，"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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