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辞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光标在"我们都在贩卖伤疤"后面闪烁了整整十分钟。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最后一张稿纸——陈知珩的参赛作文被改到第七版,边缘布满密密麻麻的批注。
"你确定要交这个版本?"徐阳嚼着泡泡糖凑过来,"评委可是那个'正能量老古董'李教授。"
陆景辞把稿纸装进文件袋,封口处贴上银色贴纸:"真相不需要包装。"
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声响。陈知珩在操场边教林小满用左手运球,女生的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却笑得比阳光还亮。自从广播站面试通过后,她结巴的毛病竟奇迹般好转。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们吗?"徐阳突然压低声音,"说陆大少爷在驯服疯狗。"
文件袋在陆景辞手中皱了一下。操场上的陈知珩正单膝跪地帮林小满系鞋带,后颈的棘突在阳光下像颗青铜纽扣。
"帮我个忙。"陆景辞从抽屉取出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
徐阳瞪大眼睛:"你该不会..."
"校刊需要些真实素材。"陆景辞调整焦距,取景框里的陈知珩恰好抬头,隔着三十米距离与他四目相对。快门声响起时,男生耳尖泛起的红晕被精准捕捉。
放学铃响过很久,图书馆角落还亮着盏孤灯。陈知珩咬着笔帽改作文,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陆景辞悄悄数着他的眨眼频率——每思考三十秒会快速眨三次。
"这里。"陆景辞突然伸手点在一段文字上,"'我妈的右手曾经能弹肖邦',为什么用过去时?"
陈知珩的笔尖戳破稿纸,墨水晕开成黑色的星:"现在只能按儿童电子琴了。"
"那就写'现在只能弹单音节的星星'。"陆景辞夺过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修改建议,"比喻不是撒谎,是更深的真实。"
灯光下,陈知珩的瞳孔微微扩大,像滴入清水的墨:"陆大会长也会说人话?"
"闭嘴看稿子。"
他们肩膀相抵,呼吸交错在空调过冷的阅览室里。陈知珩身上有淡淡的药味,混着福利院洗衣粉的柠檬香。陆景辞发现他改稿时喜欢用左手无名指轻敲桌面,节奏像《致爱丽丝》的前奏。
"你懂音乐?"
陈知珩的笔停顿了一下:"我妈教的。她说过..."他突然咳嗽起来,指节抵着下唇剧烈颤抖。
陆景辞递去纸巾时瞥见一抹刺目的红。
"没事。"陈知珩迅速攥紧纸巾,"空调太干。"
窗外划过闪电,夏季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快。陆景辞看着他苍白的指节,想起福利院药柜里那些标着"镇痛"的褐色药瓶。
"别交了。"他突然按住作文稿,"我帮你请病假。"
陈知珩猛地抬头,眼睛里燃起两簇幽暗的火:"怜悯我?"
"是尊重。"陆景辞指向咳血痕迹,"这才是你最该写的真实。"
雷声震碎了阅览室的灯光。在明灭的黑暗中,陈知珩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当应急灯亮起时,他正把作文稿仔细折好,塞进陆景辞的书包。
"陪我去个地方。"
天台的门锁早已被破坏。陈知珩从消防栓后面摸出备用钥匙时,动作熟练得像回自己家。
"你经常来这?"
"唯一没人找得到的地方。"陈知珩推开铁门,暴雨前的风灌进来,掀起他校服下摆,露出一截缠着绷带的腰。
陆景辞的视线黏在那圈白色上:"硝酸灼伤还没好?"
"不是那个。"陈知珩轻描淡写地拉好衣服,"上周赵毅的人用了美工刀。"
积压的乌云在头顶翻滚。陆景辞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让他保持清醒:"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陈知珩靠在蓄水池边,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让你爸给教育局打电话?还是让你那个律师妈妈起诉学校?"
第一滴雨砸在陆景辞鼻尖上。他夺过烟盒扔到远处:"你肺都咳血了还抽?"
陈知珩笑了,虎牙在闪电中白得瘆人:"陆景辞,你生气的时候特别像只..."他的话被雷声吞没。
暴雨倾盆而下。他们挤在狭窄的遮阳棚下,陈知珩的体温透过湿透的校服传来,像块将熄未熄的炭。陆景辞从书包掏出保温杯,热气在雨幕中氤氲成小小的蘑菇云。
"姜茶。"他硬邦邦地解释,"我妈煮的。"
陈知珩接过杯子时,指尖在杯壁的卡通图案上停留了几秒。那是只戴眼镜的小熊,幼稚得与两人此刻的狼狈形成荒诞对比。
"你妈..."他斟酌着词句,"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陆景辞想起自己卧室里那张母子合影,背景是最高法院的台阶:"你想象中的周太太什么样?"
"戴着珍珠项链泼人咖啡的那种。"陈知珩喝了一口,被姜味辣得皱眉,"看来我错得离谱。"
雨声渐小时,东边的云层透出微光。陈知珩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半融化的蜡烛和皱巴巴的乐谱。
"十八岁生日礼物。"他点燃蜡烛,火光在瞳孔里跳动,"本来打算下个月给我妈的。"
陆景辞看着乐谱上《星星变奏曲》的标题,下方标注着"右手简化版"。陈知珩的手指在虚空中弹奏,骨节分明的剪影投在潮湿的墙面上。
"她总说..."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说我的眼睛像夜里的星星。"
晨光穿透云层时,蜡烛燃到了尽头。陈知珩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苍白,像是随时会融化的雪人。陆景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到他脸颊时转为摘下他发间的树叶。
"日出了。"他轻声说。
陈知珩转过头。朝阳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那些平日里隐藏的浅褐色瞳仁此刻澄澈见底。陆景辞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见证黑夜的退场。
"作文..."陈知珩从铁盒底层取出张照片,"用这个当结尾吧。"
泛黄的照片上,年轻女子在钢琴前微笑,右手悬在琴键上方,像只即将降落的鹤。陆景辞翻到背面,看见一行褪色的小字:"小珩五岁生日,弹完《小星星》后"。
"偷来的时光也是时光。"陈知珩把照片夹进稿纸,"对吧,陆大会长?"
陆景辞的回应被手机铃声打断。来电显示"李教授",作文比赛的主评委。
"景辞啊,你推荐的那篇稿子..."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为难,"题材太敏感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证明内容完全真实。"
陈知珩的咳嗽声在背景里像坏掉的老旧风箱。陆景辞看着照片上女子完好的右手,突然做了决定:"明天上午十点,春晖福利院见。"
挂掉电话时,陈知珩的表情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你疯了?"
"你敢写,不敢让人看?"陆景辞挑衅道。
晨光越来越亮,照见陈知珩领口内若隐若现的淤青。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脱下校服外套扔给陆景辞:"穿上,你抖得像片叶子。"
外套带着体温和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香。陆景辞把脸埋进衣领深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吓人。
福利院活动室里的钢琴走音严重。陈知珩的母亲坐在琴凳上,扭曲的左手按在中央C键,发出沉闷的声响。
"章老师以前是音乐学院的助教。"院长向李教授介绍,"那场车祸后...唉。"
李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女人空荡的右裤管和陈知珩的作文稿之间来回移动。陆景辞站在窗边,看着陈知珩蹲下来为母亲系好围巾,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
"能请您...弹点什么吗?"李教授小心翼翼地问。
活动室突然安静得可怕。陈知珩的母亲盯着自己的左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就在陆景辞准备打圆场时,陈知珩坐到了琴凳右侧。
"妈,记得这个吗?"他的左手落在高音区,弹出一串清脆的音符。
《小星星》的旋律简单得近乎幼稚。女人的左手突然动了,在低音区按下笨重的和声。陈知珩加快速度,右手越过母亲肩头加入演奏,错位的旋律竟奇妙地交织成完整的乐章。
陆景辞看见泪水从女人歪斜的眼角滑落,滴在陈知珩手背上。男生没有停下演奏,只是将变奏部分换成了《星星变奏曲》的片段——正是铁盒里那页乐谱。
最后一个音符久久回荡。李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稿纸在他膝盖上微微颤抖。
"一等奖需要准备获奖感言。"他离开前对陈知珩说,"有什么想特别感谢的人吗?"
陈知珩看向窗边的陆景辞,阳光在他们之间织出金色的蛛网。
"感谢所有..."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看见真相却依然选择相信的人。"
回程的公交车上,陈知珩靠着车窗昏睡。陆景辞小心地托住他随颠簸摇晃的脑袋,指尖触到一片不正常的温热。男生后颈的发根被汗水浸湿,在阳光下像细碎的玻璃碴。
"陈知珩?"陆景辞轻轻拍他的脸,"醒醒,到学校了。"
没有回应。陈知珩的呼吸变得急促,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陆景辞扯开他的衣领,看见锁骨下方大片紫红色的瘀斑,像朵狰狞的花。
"师傅!改道去中心医院!现在!"
消毒水的气味刺痛鼻腔。陆景辞盯着抢救室上方的红灯,手机屏幕上显示七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母亲。护士第三次来催缴费时,他终于拨通了电话。
"我在医院。"他直接说,"朋友病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是那个陈知珩?"
陆景辞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让他保持清醒:"您怎么知道?"
"景辞。"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他妈妈是不是叫章晚秋?"
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医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得像结冰的湖面:"患者家属?"
陆景辞机械地站起身,电话那头母亲的话如同雷击:"...十年前周氏化工火灾的受害者..."
"您是患者什么人?"医生翻着病历本。
"同学。"陆景辞的喉咙发紧,"他...他妈妈在福利院,我是紧急联系人。"
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病人有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伴有肺部感染。我们需要了解更详细的病史..."
"他总咳血。"陆景辞打断道,"是什么病?"
"初步怀疑是遗传性血管性血友病,但血小板数值异常低..."医生的声音忽远忽近,"需要做骨髓穿刺。"
走廊尽头的窗户映出陆景辞苍白的脸。电话里母亲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只听见血液冲击鼓膜的轰鸣。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热浪似乎穿越时空扑来,烧灼着他的视网膜。
"妈。"他打断道,"当年冲进火场救我的那个男孩...是不是陈知珩?"
听筒里传来东西打翻的声音。当母亲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陆景辞从未听过的颤抖:"你怎么..."
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白大褂袖口沾着一点暗红:"暂时稳定了,但需要住院观察。"
陆景辞挂断电话,跟着移动病床走向病房。陈知珩在氧气面罩下显得异常年轻,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像在倒数什么。
护士拉上窗帘时,一缕阳光固执地挤进来,落在陈知珩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形状像个月亮。
陆景辞轻轻握住那只手,指尖抚过疤痕。十年前浓烟中的记忆碎片突然清晰——有人拖着扭伤的脚踝把他推出火场,而后消失在爆炸声中。
"找到你了。"他低声说,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陈知珩在昏迷中微微皱眉,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消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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