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傍晚时分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的。
起初只是天边滚过几声闷雷，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迅速吞噬了最后一点残阳的光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噼里啪啦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瞬间将窗外璀璨的城市灯河晕染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斑。狂风卷着雨水，凶狠地抽打着玻璃，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呼啸。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在骤然的昏暗和狂暴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电视屏幕亮着，播放着一档节奏轻快的综艺节目，喧闹的笑声和鼓点被窗外的风雨声彻底盖过，显得遥远而失真。
盛念抱着膝盖蜷在宽大的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薄绒毯。窗外每一次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伴随着几乎要震碎玻璃的炸雷，她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她不怕雷，只是这种纯粹自然力的狂暴宣泄，总让她心底某个角落感到一丝莫名的、无处着落的不安。
左予安就坐在沙发另一头，手里拿着平板，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似乎并未被窗外的雷暴过多影响，只是眉心习惯性地微微蹙着，手指在屏幕上偶尔划过，处理着一些不需要实验室精密仪器也能完成的数据分析。冷光映着他清冷的眉眼，与窗外翻腾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轰隆——！”
整个空间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盛念下意识地攥紧了毯子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一声惊恐的、细弱到几乎被雷声淹没的“咪嗷——！”从沙发底下传来。
是阿皎！
盛念心头一紧，立刻掀开毯子想要起身查看。她的小猫素来胆子不算小，但如此近距离的恐怖雷声，显然超出了它的承受范围。
她的动作刚起，沙发另一端的左予安却比她更快。
在阿皎那声惊恐的呜咽发出的瞬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平板随手丢在了沙发上。屏幕的光兀自亮着，映照出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条。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迅捷而无声地屈膝蹲下，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
他俯身，手臂探进沙发低矮的底部空隙里。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精准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障碍物。
“阿皎。”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穿透了窗外呼啸的风雨和沉闷的雷声，清晰地落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是平日实验室里那种精确指令，也不是昨夜病床前压抑的关切，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稳定力量的呼唤。
盛念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片刻后，左予安的手臂小心地从沙发底下收了回来。他宽大的手掌里，稳稳地托着那团瑟瑟发抖的银灰色毛球。
阿皎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那双平日圆溜溜、亮晶晶的蓝宝石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恐，湿漉漉的，像两汪被风暴搅乱的泉水。它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细小的爪子紧紧扒着左予安温热干燥的掌心，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左予安站起身，没有立刻把阿皎交给盛念，而是将它小心地拢在自己怀里。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一手托着它小小的身体，另一只手则用指腹，以一种稳定而持续的节奏，轻轻梳理着它背上因恐惧而微微炸开的银灰色绒毛。他的下巴微微低垂，靠近那毛茸茸、颤抖着的小脑袋，低沉的声音如同一种安抚的咒语，在风雨声中稳稳地传递：
“不怕。雷声而已。” 他重复着，指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缓慢而坚定，“阿皎不怕。”
盛念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窗外的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左予安的侧脸——那平日里被冷静和疏离包裹的线条，在昏暗中，在对着掌心里这团瑟瑟发抖的小生命时，竟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柔和与专注。他微微垂落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镜片后可能存在的所有锐利，只剩下纯粹的、沉静的守护。
阿皎在他温热的掌心、低沉的嗓音和持续的顺毛动作中，身体的颤抖奇迹般地一点点平复下来。它不再发出惊恐的呜咽，只是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更深地埋进他的掌心，喉咙里发出微弱但逐渐安稳的呼噜声，像一艘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小船。
左予安维持着这个姿势，在沙发边站了一会儿。直到确认掌心里的小东西彻底平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他才极其小心地、像转移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阿皎轻轻放到了盛念摊开的、同样温暖的掌心里。
“抱着。”他言简意赅，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短暂片刻的余温。
盛念将阿皎接过来，小家伙立刻熟练地在她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小爪子搭在她的手臂上，蓝眼睛半眯着，刚才的惊恐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依赖和满足。
盛念低头，脸颊蹭了蹭阿皎柔软的毛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抬起，落回到左予安身上。他已经坐回了原位，重新拿起了平板，屏幕的光再次映亮他冷峻的侧脸，仿佛刚才那个俯身沙发底、低声安抚小猫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窗外的雷声似乎远去了些，雨势依旧磅礴，敲打着玻璃，但那种令人心悸的狂暴感，却被刚才那短暂的一幕奇异地驱散了。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隐约的背景音，雨水的哗啦声，和阿皎安稳的呼噜声。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暖流在盛念胸腔里汹涌激荡。她抱着温软的小猫，目光胶着在左予安看似专注平板的侧影上。那层坚冰般的、在实验室里在众人面前密不透风的理性外壳，刚才，在阿皎惊恐的呜咽声中，在她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看到了缝隙之下，那片深不见底的、只对极少数存在敞开的温柔海。
“左予安。”盛念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电视的杂音。
左予安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目光从平板上抬起，隔着一段距离，透过镜片，无声地看向她。眼神是询问的。
盛念抿了抿唇，怀里的阿皎似乎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也抬起小脑袋，用那双澄澈的蓝眼睛好奇地望望她，又望望左予安。
“毕业晚会…”盛念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更衣室里…你说你练习过无数次，还是搞砸了。”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阿皎背上的一缕绒毛，“你…练习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个迟到了四年的回响，终于在这雷暴尚未完全平息的夜晚，被她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窗外的雨水依旧冲刷着玻璃，电视里嘉宾的笑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左予安握着平板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微微泛白。他缓缓地、缓缓地将平板放在了身侧的沙发上，屏幕朝下，彻底隔绝了那点冷光。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隔着距离的审视，而是直直地、沉沉地望进盛念的眼睛里。镜片后的眸子深邃如寒潭，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抱着阿皎的身影，以及她眼底那份执拗的探寻。
客厅里昏暗的光线，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切割出深邃的明暗。窗外一道遥远的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雨声中蔓延，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阿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寂静，小小的呼噜声停了下来，蓝眼睛在盛念和左予安之间来回转动。
就在盛念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句冰冷的“过去的事”搪塞过去时，左予安开口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安抚阿皎时更低，更沉，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久远时光的尘埃感和一丝…罕有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涩然。
“练习…”他微微停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无形的阻碍，“…怎么把伞，递给你。”
盛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递伞？那个雨夜？那个她以为是他不动声色将伞倾斜过来、淋湿了自己肩膀的瞬间？他练习的…竟然是递伞这么简单的事情？
“在活动室门口，”左予安的声音继续响起，低沉地、一字一句地砸在盛念的心上，也砸碎了那被绿茶精心编织的、关于“他已有新生活”的谎言基础，“看到你和同学合撑一把伞，很小，你的肩膀淋湿了。”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盛念的脸，像是在凝视着那个久远的、被雨水模糊的画面。
“想给你伞。但…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一种属于那个清冷少年、而非如今这位冷静教授的窘迫，“在空无一人的活动室里，对着空气练习了二十七次。”
二十七次！
盛念的呼吸窒住了。她仿佛看到那个清瘦挺拔的少年，在空旷的活动室里，一遍遍对着空气伸出手，练习着如何自然地将一把伞递给她。或许练习着该说“给你伞”还是“用我的”，或许练习着如何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生硬，或许仅仅练习着克服走向她的勇气…二十七次！那个永远稳居榜首、清冷自持的少年，内心竟也藏着这样笨拙而汹涌的兵荒马乱！
“后来…终于鼓起勇气。”左予安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目光似乎穿透了盛念，落在那段被时光尘封的记忆深处，“在你走向更衣室的时候。结果…”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更衣室门板微凉的触感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就变成了你记得的那个样子。”
那个后背抵着冰凉门板、清冽气息将她笼罩、声音带着未褪紧张与激动的样子。那句“练习过无数次…还是搞砸了”。
原来，搞砸的不是告白，甚至不是靠近。他练习的起点，仅仅是递一把伞。一个如此微小，却又在他心中演练了二十七遍的动作起点。
巨大的酸涩和迟来的顿悟猛地攫住了盛念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抱着阿皎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阿皎似乎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剧烈波动，不安地“咪”了一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下巴。
原来，那场她以为的、带着侵略性的失控“告白”，背后藏着的，竟是这样一段始于一把伞的、笨拙到令人心疼的二十七次练习。而那个所谓的“新生活”谎言，在这样纯粹而笨拙的起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卑劣。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雷声已经远去，只剩下连绵不断的雨丝敲打着玻璃。电视里综艺的喧闹不知何时结束了，换成了低缓的片尾曲。
左予安说完，便沉默了下来。他没有再回避她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翻涌的震惊、酸楚、恍然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他像一座沉寂的火山，刚刚短暂地喷发了一点深埋地心的熔岩，此刻又恢复了表面的沉静，等待着她的反应。
盛念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千言万语哽在那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唤，带着穿越了四年时光的、迟来的确认和心疼：
“左予安…”
她怀里的阿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而温暖的气氛，再次发出了安稳的、细小的呼噜声，像一枚小小的、温暖的音符，落在这片被真相和雨水冲刷过的寂静里。
瞬态响应峰值是跪地捞起银灰色惊雷，傅里叶变换二十七次伞骨轨迹——雷暴云坍塌成全息投影，熵值归零在爪印拓印的雨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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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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