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苏娜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手机边框，骨节泛着青白。
AR扫描框悬在祖父的遗作《鲑鱼溯游》上，画中那条用大马哈鱼皮拼贴的鲑鱼正在抽搐——鱼尾扫过的位置，混合着桦树汁与鱼血的颜料像活物般渗出细密的血珠。工坊昏黄的钨丝灯泡突然“滋啦”炸响，黑暗吞没一切的瞬间，她听见了江水逆流的轰鸣。
那幅传承了三代人的鱼皮画正在融化。
鲑鱼的尾鳍最先脱落，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赫哲语符咒——这是祖父独创的“鳞下书”，用鱼骨针在皮层反面刻写的密文。乌苏娜的瞳孔骤然收缩：最后一枚字符正在渗入她的掌心，灼烧感沿着血管直窜心脏。
“爷爷......”她咬紧牙关，那枚字符像活鱼一样在她皮肤下游动，最终停留在手腕内侧，形成一个发光的鱼形印记。
此时，乌苏娜的视网膜上炸开一片刺目的蓝光。那光芒如同黑龙江解冻时碎裂的冰棱，尖锐地刺入她的意识深处。当视觉重新聚焦时，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数据流幻化的雪粒，狠狠拍打在她的脸颊上。这触感如此真实，以至于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工装裤口袋——那里本该装着祖父留下的老式怀表，此刻却空空如也。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虚拟广场上。四周的建筑风格诡异地将赫哲族传统木刻楞与现代赛博朋克元素粗暴拼接——鱼皮纹样的霓虹灯招牌下是售卖能量饮料的自动售货机；萨满鼓形状的悬浮飞车从头顶掠过；远处高耸入云的塔楼上，巨大的全息投影正在播放“电子守护者”皮肤的广告。
【穿上它，体验最原始的巫术力量！】
广告中的虚拟形象穿着夸张的LED鱼皮裙，跳着扭曲版的赫哲祭祀舞。那张脸——乌苏娜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她的脸。
2.
【神经链接稳定，文化DNA验证通过。】
冰冷的系统女声带着电子合成特有的金属质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乌苏娜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那件穿了五年的鱼皮袄子每一处磨损都被精准复现：左肩被火星烫出的焦痕，袖口磨出的毛边，还有腰间用鲑鱼膀胱制成的暗袋——里面装着去年端午采集的七种草药，据说能驱散邪祟。
【欢迎登录《千神纪》，非遗管理员*鱼皮衣。您的文化完整度为87%，高于平均水平。】
乌苏娜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腰间的鱼骨刀。这把刀是她十二岁那年，用祖父猎到的哲罗鲑舌骨打磨而成。刀身呈自然的弧形，刀刃处镶嵌着三颗取自不同鱼眼的晶状体，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七彩光斑。此刻在虚拟世界中，这些细节都被完美重现，连刀柄上缠绕的鲑鱼鳔细绳都保留着被汗液浸透后的深褐色。
“这是......”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右手腕内侧突然浮现出一道半透明的蓝色纹路，形状像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小鱼。当她的指尖触碰那道纹身时，脑海中突然炸开祖父沙哑的嗓音：“娜娜，记住，鲑鱼永远要逆流而上......”
"让开点！别挡在传送点！"
一声不耐烦的呵斥从背后传来。乌苏娜转身时，鱼皮靴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她弯腰拾起一张被撕破的全息海报，荧光颜料在她指尖流淌变幻：
【限时发售！电子萨满??霜鱼终极皮肤套装！体验最原始的赫哲神秘力量！只需888灵晶，即刻拥有古老智慧！购买即赠限定表情包“祖灵保佑”！】
海报中央是个银发紫瞳的少女，穿着镶嵌LED灯带的“鱼皮裙”，裙摆上缀满会变色的纳米鳞片。那少女正摆出夸张的施法姿势，指尖迸发出廉价的蓝色光效。而那张脸——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右眉中断处那道细疤，甚至下唇那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都丝毫不差。
那是她的脸，已经精确到毛孔的复刻。
3.
“哇靠，这NPC建模也太精细了吧？”一个染着荧光绿头发的年轻人凑过来，头顶漂浮着“傲天哥”的ID字符。他肩膀上蹲着一只机械乌鸦，鸟喙开合间露出微型扫描仪的蓝光。“你们看她鱼皮衣上的污渍，”他夸张地捏住鼻子，“策划连鱼腥味都做了数据采集？”
他的同伴——ID“萌萌哒小仙女”的红发女孩突然伸手抓向苏娜的衣襟。乌苏娜本能地后退，却发现女孩的手指如同穿过全息投影般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咦？怎么碰不到？”女孩困惑地眨着贴满亮片的假睫毛，“不是说隐藏NPC都能互动吗？”乌苏娜的鱼皮靴踩在虚拟雪地上，发出特有的咯吱声。她注意到三人披风上歪歪扭扭的“赫哲纹样“——那本该是象征家族传承的“三片鳞”图案，由三道相互嵌套的弧线组成，代表祖孙三代的血脉延续。现在却被改得面目全非，弧线断裂成锯齿状，边缘还缀着会随声音变化的纳米纤维。
“喂，原始人。”傲天哥突然掏出个发光的水晶球在她眼前晃动，“认识这个吗？最新款的数据占卜器，比你那套鱼骨头先进多了吧？“
水晶球内部浮现出扭曲的影像：一个穿着夸张服饰的"守护者"正在跳诡异的舞蹈，背景里漂浮着汉字和赫哲文的胡乱组合。“看到没？”他得意地戳着水晶球，“这才是正宗的赫哲巫术，系统认证的！”
乌苏娜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认得那些文字——那是祖父教她唱的第一首摇篮曲《白鱼跳龙门》，现在被拆解得支离破碎。歌词“月亮的女儿织渔网”被改成“数据女神修BUG”，“鲑鱼带回远方的故事”变成了“服务器加载新剧情”。
“你们......”她的声音比黑龙江十二月的冰层还要冷，“知道这些符号原本的意思吗？”
“管它什么意思，好看不就完了？”小仙女笑嘻嘻地转了个圈，她披风上的假鳞片随着动作发出刺眼的蓝光，“我男朋友说，真正的赫哲文化早就灭绝了，我们现在玩的是高级......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对，元宇宙非遗！”
4.
乌苏娜的鱼骨刀出鞘时，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清越的龙吟。系统突然弹出猩红色的全息警告框，几乎占据她整个视野：
【警报！检测到非法文化程序入侵！】
【异常对象ID：鱼皮衣（非遗管理员）】
【威胁等级：S
系统警报响彻云霄的瞬间，她听见布料撕裂的脆响。那件盗版鱼皮衣像蜕下的蛇皮瘫在地上，露出玩家粗糙的新手麻布衫。被剥离的皮肤碎片在空中凝成数据流，隐约可见祖父用鱼骨针刻的辟邪纹样。
乌苏娜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冲了过去。她抓住最近玩家的后颈，指甲狠狠抠进皮肤接缝处——这是祖父教她的剖鱼手法，拇指抵住鳃盖，食指插进鳞隙，腕骨发力一掀！十年前那个雪夜，老人握着她的手剖开第一条鲑鱼时说：“记住，剖文化比剖鱼难万倍。”
刀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三个玩家吓得集体后退。傲天哥的机械乌鸦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扑棱着金属翅膀飞到他头顶，眼中射出扫描用的红光。
“我靠！这破NPC还敢反抗？”被扒光的玩家暴跳如雷，“版权早被灵境买断了懂不懂！”
乌苏娜踉跄后退，掌心黏着一片发光的鱼鳞。那鳞片正在数据流中融化，像一滴蓝色的泪渗入地砖缝隙。工坊里，《鲑鱼溯游》缺失了第一片鳞——那是2003年祖父从最后一条野生大马哈鱼身上取下的鳞片，浸泡在鹿心血里整整四十九天。
“牛逼啊！这反抗动作是新资料片的彩蛋吗？”傲天哥不但没害怕，反而兴奋地调出购买界面，“等着，老子这就氪个正版皮肤，让你这破烂NPC开开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苏娜的刀尖划开了他的虚拟衣袖，暴露出的不是皮肤，而是一串串蠕动的发光代码。更可怕的是，那些代码中夹杂着无数细小的、鱼鳞形状的光斑，正随着呼吸的频率明灭——和她鱼皮衣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卧槽......什么鬼？”傲天哥惊恐地看着自己逐渐透明化的手臂，“客服！我要投诉！这什么破BUG！”
苏娜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那些鳞片状的光斑正在疯狂吮吸着什么，每一片都连着一条几乎不可见的丝线，另一端通向无尽的虚空。她想起祖父临终前死死攥着她手腕说的那句话：“他们......在偷走我们的记忆……”
“听着。”她一把抓住傲天哥正在数据化的手臂，鱼骨刀横在这个陌生少年的咽喉前。刀锋上映出自己燃烧的眼睛，瞳孔周围泛起诡异的蓝纹——那是赫哲族“通灵者”特有的虹膜异色，此刻正在虚拟世界中被放大显现。“回去告诉所有买过皮肤的人——”
系统的警报声骤然拔高，天空开始坠落蓝色的数据碎片。主城的建筑在扭曲变形，远处传来其他玩家惊慌的叫喊。乌苏娜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
“告诉他们，每一片偷走的鱼鳞，都要用十倍的血来还。”
傲天哥的虚拟形象突然爆裂成无数光点。那些光点中漂浮的鳞片状代码像归巢的蜜蜂般，缓缓降落在苏娜的鱼皮衣上，融入真正的纹样之中。她手腕上的蓝色鱼形纹身随之明亮了几分，鳞片数量似乎增加了。
5.
远处，游戏世界的太阳正在落下，余晖将整个主城染成不祥的血色。乌苏娜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
黑龙江边真实的鱼皮工坊里，挂在墙上的《鲑鱼溯游》鱼皮画轻微颤动了一下。画中那条最大的鲑鱼身上，一片鳞正在无声无息地褪色、消失。而工坊角落的老式收音机，突然自动播放起扭曲版的《白鱼跳龙门》，夹杂着诡异的电子杂音。
陆子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月光正舔舐着乌苏娜的脊背。
她跪坐在满地狼藉中，鱼皮衣领沾着半干的血渍，手里攥着一片正在碳化的鱼鳞。工坊弥漫着**的鱼腥味，混着他腕间飘来的雪松香水——那味道让乌苏娜突然反胃。这间三十平米的木屋正在死去：墙角堆着发霉的鱼皮卷，祖传的鱼骨针散落在裂开的榫卯缝里，墙上挂着的《鄂伦春猎神像》被潮气晕染成模糊的鬼影。
“出去。”她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冰层下挤出来的。
陆子麟的皮鞋踩在碎陶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蹲下身，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块真丝手帕，轻轻按在她渗血的手掌上。
“你祖父的‘鳞下书’，”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是赫哲族最古老的加密方式，用鱼骨针在皮层反面刻写密文，正面看不出任何痕迹。”
乌苏娜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她预想的嘲讽或怜悯，而是一种近乎痛苦的专注。陆子麟的指尖悬在她手腕上方的鱼形纹身上方，没有触碰，却让她感到一阵细微的电流。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的外祖母，”他指了指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道鱼钩状的疤痕，“是最后一代会'鳞下书'的赫哲萨满。”
月光穿过工坊的破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乌苏娜这才注意到，陆子麟的金丝眼镜下藏着淡淡的黑眼圈，西装领口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鱼骨胸针——那是赫哲族“引路人”的标志。
“你进入游戏了，对吗？”他压低声音，“看到了他们是怎么盗用你的形象，怎么扭曲我们的文化。”
“我们的？”乌苏娜冷笑，“你为那些人工作。”
“为了找到证据。”陆子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眉，“你祖父不是自然死亡，乌苏娜。他们抽取他的记忆做文化基因编码时，发现了‘鳞下书’的秘密——”
工坊外突然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陆子麟的脸色骤变，一把拉起乌苏娜：“快走！他们来收网了！”
“什么网？”
“捕鱼的网。”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鲑鱼溯游》上，画中那条鲑鱼的眼睛正诡异地转动着，看向门口的方向。“他们需要最后一片鳞——你祖父留在你DNA里的文化密钥。”
乌苏娜感到手腕上的鱼形纹身突然发烫。陆子麟拽着她向后门跑去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工坊的墙上，那幅《鲑鱼溯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画中抽离。
而画框下方，一滴鲜红的血珠缓缓滑落，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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