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龙江的十二月，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江面，把最后几片枯黄的芦苇削得七零八落。乌苏娜蹲在工坊的木台阶上，手指冻得通红，却仍死死捏着一根用鲟鱼骨磨成的细针。针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穿过浸泡过樱桃汁的鱼皮时发出细微“嗤嗤”声。
“第七十三针。”她在心里默数，这是祖父教她的法子——每件鱼皮衣至少要缝九百九十九针，针脚要像鲑鱼洄游的路线一样绵密而有规律。
“妈妈，那个姐姐穿的是鱼做的衣服吗？”一个裹着鹅黄色羽绒服的小男孩拽着母亲的手，声音清脆得刺耳。女人脚上的雪地靴踩在结冰的路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嘘，别指。”女人瞥了一眼乌苏娜，压低声音，“那是非遗传承人，现在……也就骗骗游客的钱。”她拽着孩子快步走开，羽绒服摩擦的声音像在嘲笑什么。
乌苏娜的针尖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盯着那对母子的背影。女人被她看得发毛，加快脚步走了。临走前，小男孩还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原始人！”
工坊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像一声苍老的叹息。门楣上挂着的鱼骨风铃叮咚作响，那是祖父用大马哈鱼的脊椎骨串成的，说是能驱邪避灾。现在看来，防得住邪祟，却防不住人心。
乌苏娜把未完成的鱼皮衣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这件衣服是为村里最年长的奶奶缝制的，老人说要在开春的祭祀上穿。可奶奶上周去世了，享年九十三岁。村里最后一个记得全套赫哲族祭祀仪式的人，就这样带着古老的歌谣离开了人世。
“娜娜，别哭。”祖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鱼皮衣上的每一针都是祈祷，缝得够密，神灵就听得见。”
她咬紧下唇，把眼泪憋了回去。祖父去世才三个月，工坊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水电费欠了半年，文旅局的人三天两头来催搬迁，说是要打造“非遗文化产业园”。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把老房子推平了建酒店和购物中心的借口。
2.
祖父去世的第三天，工坊的电被断了。
文旅局的人穿着锃亮的皮鞋踏进工坊时，乌苏娜正在熬制鱼鳔胶。来人递给她一份盖着红头公章的通知，说这片地要改造成“元宇宙非遗体验馆”，她的鱼皮手艺会被做成全息投影，“更有商业价值。”
“这是乌苏里老先生生前签的协议。”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的光刺得乌苏娜眼睛生疼。
乌苏娜把通知单揉成一团，扔进烧鱼胶的炉子里。火光映着她的脸，额角那道疤显得格外狰狞——那是十二岁时，城里来的考察团嘲笑祖父的鱼皮画“像地摊货”，她扑上去咬人，被推倒磕在门框上留下的。
“我爷爷不可能签这种东西！”她声音嘶哑，“他一辈子都在保护这些手艺不被商业化！”
眼镜男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白纸黑字，还有指纹。乌苏娜小姐，法律面前，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乌苏娜夺过文件，手指颤抖地翻看。签名确实是祖父的笔迹，可日期……是祖父去世前一天。那时候老人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怎么可能签字？
炉灰里突然传来“叮”的一声。
她拨开灰烬，发现祖父的老式诺基亚手机。这部早就该淘汰的按键手机居然还能开机，屏幕亮着，一条未读短信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别让鲑鱼游进电子河。】
发信人是一串乱码，时间显示是祖父死亡前一小时。乌苏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串乱码她太熟悉了——每次祖父喝醉后，总会对着手机喃喃自语，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乌苏娜小姐，一周后我们会来收房。”眼镜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希望到时候你已经收拾好了。”
门关上后，工坊陷入死寂。乌苏娜盯着那条短信，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死死抓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娜娜……鱼皮画……别让他们拿走……”
当时她以为那是老人的呓语。
3.
工坊最里间的松木箱上了三道锁。
乌苏娜用鱼骨刀割破食指，把血抹在锁孔上——这是赫哲族“血钥”的老法子。据说只有传承人的血能让锁芯里的鱼鳔胶软化。箱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鱼腥和松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幅鱼皮画，用桦树皮隔开。最上面那幅《鲑鱼溯游》的鱼眼处，缺了一片鳞。乌苏娜记得很清楚，祖父临终前突然挣扎着坐起来，用指甲硬生生抠掉了那片鱼鳞。
她鬼使神差地掏出智能手机，打开AR扫描功能。这是文旅局去年“扶贫”时发的，她一直扔在抽屉里落灰。
镜头对准画作的瞬间，鲑鱼突然摆尾。不是错觉——整条鱼在屏幕上扭动起来，鱼鳞泛起诡异的蓝光。手机剧烈震动，差点从她手中滑落。游戏登录界面暴烈地占据整个屏幕——
【欢迎登录《千神纪》】
【检测到非遗管理员权限】
【身份ID：乌苏娜*赫哲*鱼皮衣】
乌苏娜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扔进了洗衣机的滚筒里。耳边响起江水奔流的声音，却又掺杂着电子设备特有的电流杂音。
当她再次看清周围时，已经站在一座数据构成的祭坛上。祭坛的材质像是半透明的蓝色水晶，内部流淌着无数0和1组成的数字流。脚下是无数玩家欢呼的虚拟广场，霓虹般的全息广告在天空中滚动。最醒目的那块广告牌上，赫然是她自己的脸。
【SSR限定皮肤??电子守护者??霜鱼】
【售价888灵晶，附赠"祖灵召唤"特效】
【文化来源：赫哲族非遗数据库（已授权）】
一个戴着她的脸的NPC（非玩家角色）正对玩家微笑，身上的“鱼皮衣”缀满LED灯带，完全失去了鱼皮原有的质感。技能描述写着：“守护者巫术*一键祈愿。”更让乌苏娜作呕的是，NPC的额头上画着扭曲的赫哲族图腾，那是只有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才有资格纹的。
“你们......”乌苏娜的指尖陷进掌心，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她一把扯住路过玩家的领子，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徒手撕碎了那件盗版皮肤。
没有流血，只有无数发光的数据碎片迸溅开来。被撕破的皮肤下露出密密麻麻的代码，像寄生虫一样蠕动着。
【警告！检测到非法文化程序入侵！】
【文化基因污染度：23%】
系统的警报声响彻云霄。那个玩家惊恐地看着她：“你、你是GM（游戏管理员）？不对......你的ID为什么是红色的？”
乌苏娜还没回答，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她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经回到了工坊。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棉布衬衫。手机还握在手里，屏幕上的AR界面已经关闭。但那幅《鲑鱼溯游》的鱼皮画上，赫然少了一片鱼鳞——正是游戏中她撕毁的那个部位。
更诡异的是，她的指尖沾着一点蓝色的荧光，像是从虚拟世界带回来的数据残渣。她用拇指搓了搓，那荧光竟然渗进了皮肤里，在皮下形成一道发光的细线，像鱼游过的痕迹。
4.
“有人在吗？”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在门外响起，“我是灵境科技的原画师，想了解一下赫哲族的鱼皮技艺。”
乌苏娜迅速把画藏好，擦了擦手去开门。站在门外的男人穿着考究的羊绒大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微笑着递上名片：“陆子麟，负责《千神纪》的角色设计。”
乌苏娜的血液瞬间凝固。就是这家公司，盗用了她的形象。
“我们正在开发新的非遗系列皮肤，”陆子麟环顾着简陋的工坊，目光在那些鱼皮工具上流连，“希望能得到您的授权合作。”
乌苏娜冷笑：“怎么合作？像你们偷我的脸那样合作？”
陆子麟的表情僵住了。“您......已经登录过游戏了？”这句话等于承认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乌苏娜抄起手边的鱼骨刀：“滚出去。”
陆子麟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乌苏娜额角的疤痕上，突然说：“你祖父是不是叫乌苏里？”
“你怎么知道？”
“他曾经......”陆子麟的话没说完，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抱歉，公司有急事。这个请您收下。”
他放下一张黑色烫金名片，匆匆离开。乌苏娜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奇怪的伤痕——形状像极了赫哲族传说中指引亡魂的“鱼钩纹”。
5.
夜深了。江风拍打着工坊的窗户，像某种不安的预兆。乌苏娜反复翻看那张名片，背面用烫金印着一行小字：“文化是活的记忆”。她嗤之以鼻，正想扔掉，突然发现名片边缘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接缝。
她小心地撕开，里面藏着一枚微型芯片，只有小指甲盖大小，表面蚀刻着鱼鳞状的纹路。
当她将芯片贴近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段视频——
画面中，祖父站在这个工坊里，背后是那十二幅鱼皮画。老人的眼睛异常明亮，对着镜头说：“娜娜，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他们已经找到了《鲑鱼溯游》。记住，鱼不能逆着电子河流游，除非......”
视频突然中断。与此同时，工坊的窗户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乌苏娜猛地抬头，看见窗外闪过一道人影。她抄起鱼骨刀冲出门外，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月光下，一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在翻动她的垃圾桶。听到动静，那人转身就跑，动作快得不似常人。
乌苏娜追了上去，却在拐角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那是一个精致的金属箱，上面印着灵境科技的logo。箱子里是一份文件：《文化基因提取计划-赫哲族专项》。翻开第一页，乌苏娜的血液瞬间凝固——
文件上赫然贴着祖父的照片，标注着“样本提供者12号”。最下方的日期，是他死亡前一天。文件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便签，字迹潦草：“陆主管，这个老头的记忆数据有问题，他的鱼皮画里藏着......”
后面的字被血迹模糊了。
乌苏娜回到工坊时，发现《鲑鱼溯游》不见了。仅仅剩下的是地板上几滴闪着蓝光的液体——和之前她指尖沾染的一模一样。
她颤抖着再次打开手机，那条神秘短信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回复：
【他们来了。】
就在这时，工坊的灯突然亮了——明明已经被断电三天了。灯光下，鱼皮画缺失鳞片的位置，渗出了一滴鲜红的血，正好滴在那枚从名片里取出的芯片上。芯片遇血即化，变成一条发光的蓝色小鱼，在空中游了一圈后，径直钻进了乌苏娜的眉心。
6.
一股冰冷的信息流瞬间涌入乌苏娜的大脑。她看到祖父站在一片数据构成的江水中，周围漂浮着无数发光的鱼群。每条鱼体内都包裹着一小段记忆——赫哲族的歌谣、鱼皮制作的技艺、萨满祭祀的仪式......
“娜娜，”祖父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他们想用电子河吞噬我们的记忆。但鱼皮画里藏着接口，能让我们游回去。”
画面切换，她看到一间白色实验室，祖父被固定在一台机器上，头上连着无数电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操作面板：“记忆提取完成度87%，继续加大功率。”
“不行！”另一个声音响起，"老人的大脑承受不了！"
"没关系，"白大褂冷漠地说，“我们只需要他的文化基因。□□容器无关紧要。”
乌苏娜尖叫出声，幻象消失了。她跪在地上大口喘息，额头上全是冷汗。芯片传递的信息清晰无比——祖父是被谋杀的。灵境科技为了获取赫哲族的“文化基因”，在提取记忆过程中害死了他。
而现在，他们来取剩下的“样本”了。
窗外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乌苏娜爬到窗边，看到三辆黑色SUV停在了工坊门口。车门打开，几个穿制服的男人走了出来，领头的正是白天那个眼镜男。
“搜查令。”眼镜男对身边的人说，“就说接到举报，这里藏有违禁品。”
乌苏娜知道，他们是为鱼皮画来的。她迅速把剩下的十一幅画塞进背包，从后窗翻了出去。寒风刺骨，她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却感觉不到冷。眉心处，那条蓝色的小鱼在皮肤下游动，指引着她向江边跑去。
江面上，一轮血月高悬。乌苏娜跑上冰封的江面，听到身后传来喊叫声和脚步声。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跑。突然，脚下的冰面传来不祥的“咔嚓”声。
“站住！”眼镜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跑不掉的！”
乌苏娜转身，看到七八个人已经追到了江面上。她缓缓后退，直到脚跟碰到一处薄冰。
“把鱼皮画交出来，”眼镜男喘着气说，“那些东西属于国家非遗数据库，个人无权占有。”
“撒谎！”乌苏娜冷笑，“你们是要把它们卖给游戏公司！”
眼镜男脸色一变，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壮汉向她逼近。
就在他们即将抓住乌苏娜的瞬间，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远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嗡鸣声，像是千万条鱼同时摆尾。乌苏娜脚下的冰面裂开一道缝隙，蓝光从裂缝中迸射而出。
“怎么回事？”眼镜男惊慌失措地后退。
乌苏娜感到背包里的鱼皮画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掏出一幅《江神祭》，画上的萨满图案正在发光。冰面下的蓝光越来越强，隐约可见无数数据流构成的鱼群在游动。
“电子河......”乌苏娜喃喃道。
下一秒，冰面轰然碎裂。乌苏娜坠入冰冷的江水中，却没有窒息的感觉。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包裹在一个气泡里，周围是游动的数据鱼群。它们簇拥着她，向江底深处潜去。
最后一幅画面，是眼镜男和他的手下站在破碎的冰面上，惊恐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气泡不断下沉，乌苏娜看到江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发光漩涡——那是由无数0和1组成的数字漩涡，正是祖父所说的“电子河”。
鱼群带着她向漩涡游去。乌苏娜抱紧背包里的鱼皮画，闭上了眼睛。
“爷爷，”她在心中默念，“我来了。”
[本章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