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的地点定在颇有日式风格的餐厅，身穿和服的女服务员主动撩起门前的暖帘，微笑询问是否有预约。
书懿报上包间号，女服务员了然点头，领她往里走。
穿过沉木雕花的门廊，眼前豁然展开一方禅意庭院。
此时夜色昏沉，暖黄的地灯在青石板小径上投下斑驳光影，蜿蜒通向和风建筑，一间间挂着牌号的隔扇紧闭，墙壁上悬灯——灯若亮，则有客。
走至半途，书懿停住脚步，远远地就望见严承训站在缘侧。
两条长腿闲散地交叠，双手插在黑色冲锋衣口袋里。夜风拂过他利落的短发，灯光在冷峻轮廓上投下细碎光影。同她对上视线，他微微挑起笑，沉稳中透着一丝散漫的少年气。
她看着他，帽檐下的一双眼弯起微小的弧度。
她用日语告诉女服务员，她自己过去就好。
随后，背手在后，温柔月色下，迎着清风，脚步雀跃地朝他走去。
隔两三步路，她故意装糊涂道：“这么巧啊严老师，在这等谁啊？”
他倒也惯着她，配合道：“在等，一位贵客。”
“贵客？”她摘下帽子与口罩，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什么贵客啊，居然舍得让严老师在这吹风干等着。”说完，她自个忍不住笑场。
严承训顺手拿过她手中的东西，再抬起胳膊，将她揽入臂弯里，稍稍低下头，柔声质问：“是啊，我也想问问，怎么舍得让我在这干等着。”
整个人像是被他嵌入怀中，温暖平淡的乌木沉香笼罩周身，书懿偏头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直勾勾盯着他，看他渐渐勾起无奈的笑：“行吧。反正——”
他凝视她，眼神里好似藏着更为厚重的情感，“也都等这么久了。”
沈决明等人所在的包间在这条长廊的尽头，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走，隔扇门，隐隐能听见里头的人聊得正欢，直至门拉开，声音散去，众人纷纷看来。
书懿扫了眼，长长的一张饭桌围了十来号人，男性占多数。
唯一一个女人坐在沈决明左侧，留着过肩卷发，约莫四十出头，模样倒挺时髦，裁缎改良的新中式衣裙颇有些古韵，佩戴翡翠耳饰，又不失温婉。
书懿知道她，华语影坛颇为出名的女编剧何惠琴，同沈决明是十来年的老搭档了，最擅长历史与现实题材，《悲城往事》和《故年遗梦》都是她的作品。
前阵子有传，沈决明下一部戏依旧是她主笔。
她注意到书懿目光扫来，端庄的面容上露出微笑，打趣道：“呦，这位是谁啊？”
同其他人兜一兜眼神，继续调侃：“我刚还说小严怎么一直在门口不进来，原来是——”她笑笑，不再言语。
主摄是位在华多年的意大利人，姓兰，被冠以沈决明的御用摄影，包揽一众国际大奖。听何惠琴这样一讲，马上接过话：“不介绍一下？”
“这位还需要我介绍吗？”严承训低笑一声，温热的手掌在她腰间轻轻一推，将人往前带了半步。
书懿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从容地颔首微笑。
正要开口，又有人起哄：“当然需要啊，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咱们男主角亲自去接？”
书懿是谁，他们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年纪轻轻就拿了两座影后，手握三部好口碑的高分作品。
他们想八卦的，不过是他俩的关系罢了。
毕竟，他们认识严承训至今，可没听说过他同哪位女艺人有过亲密举动。
书懿心下了然，转头望向身侧的男人，眼含笑意地等着他的回答。
刹那间，所有视线投来，尤其是身旁佳人期待的眼神。
严承训无奈地勾起唇角：“就——”他偏头看书懿一眼，“你们看到的这样。”
右手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带着她在沈决明身旁的空位落座，“我走不开，只好让她过来了。”
双膝跪坐在软垫上，书懿的目光本能地往左边兜一眼。
很富态和蔼的一张脸，四平八稳，年岁过了七旬，皱纹爬上额头眼尾，皮肉也渐松弛；两鬓苍苍，眼睛却炯炯有神，苍鹰似的，精锐犀利，穿着身随性的polo衫。
他朝书懿笑了笑，但没打算说话。
谁也不知他心底盘算些什么，看她的眼神里掩不住打量意味。
书懿客客气气地唤了声“沈导好”，转头就朝身侧的男人娇嗔地皱了下鼻梁，“给我留点面子嘛，你这样讲，大家都知道我平时很黏人诶。”
严承训看着她，微微挑了下眉。
回忆了下所谓“平时黏人”的场面，有吗？
可旁人瞧着这小情侣间打情骂俏的一举一动，不禁笑道：“黏人好啊，谈恋爱嘛就得多待在一块。”
说着，忍不住自揭伤疤，“咱们《故年》可是拍了足足一整年，每天忙得摸不着手机，我女朋友还以为被拐哪儿。好不容易熬到杀青想着可以多陪陪她，结果……”他双手一拍，无奈摊开，“分手了。”
“啊？”书懿听得止不住笑。
坐他旁边的男人接过话：“怪不得最近没听你提女朋友长女朋友短的，”目光一扬，看向沈决明，“沈导，您得负责啊。像这种打工打得女朋友跑了，是不是能多来点福利补偿啊？”
话刚落，可谓是一呼百应。
仗着沈决明脾气不错，全都开起玩笑。
书懿撑着下巴看眼前的乐子，不等沈决明开口，对面的何惠琴笑说：“你们啊，可别招沈导了，万一下部戏拍摄地更偏，譬如挪进山沟沟里头。甭说摸手机了，网都没，大伙儿只能靠路边数狗尾巴草解闷。”
这话可不是说来吓唬人的。
沈决明真干过。
二三十年前，电影行业正繁荣，不同国家的演员常有合作交流。
那会儿沈决明导了一部戏，很经典，叫《孤城》，取景地在遥远的戈壁滩，特意邀请昭和时期颇有名气的女星宫崎雅参演。
巧的是，书懿同她合作过，就是这回入围东影节的《冢》，两人饰演母女。
拍摄期间，她听说书懿想上沈决明的戏，便提了这件旧事，说她前脚刚到拍摄地，后脚行李什么的都被扣下，每天除了拍戏就是钻研剧本。
结果嘛，演技被磨得越发自然，她还是很感激的。
“真的假的啊？”有些人真信了。
兰摄闻言，露出笑：“何姐吓唬你们呢，下部啊，在崇南。”
项目筹备期间，免不了四处堪景，美术与摄影等部门紧密参与。大抵是碰到了困难，提起这事，兰摄面色转为忧愁：“就是这晚清富绅的宅院不好借，大部分已经拆了重建，没最初的感觉了。”
崇南？
晚清宅院？
零星几个字夺走书懿的注意，猜测该是什么样的故事需要这类地方取景，难不成是讲旧中国的？
正思忖着，面前的白碟多了两只去壳的牡丹虾。
严承训抽了两张纸默默擦手，冲她笑了笑：“先尝尝，喜欢的话我再剥几只。”
他落座后就没再说话。
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没打算参与话题。
他对沈决明的下部戏一点都不好奇么，还是说他已经清楚但不怎么感兴趣。
书懿想着，用筷子戳中虾身塞入嘴里。
“书懿最近在忙什么啊？”话题猝不及防回到她身上，问她的人是那位被女朋友甩的，“我看你俩都像大忙人，哪儿来时间谈啊，我取取经。”
圈里头情侣遍地都是，但坚持下来的，没几个。
大多败在聚少离多。
书懿被问住了。
她跟严承训算谈吗，就算是，他俩也没见几回。
“大概——”
她在心里组织语言，严承训代她回道：“办法得结合自身实际。”
他低着头，慢悠悠地剥虾，“我们忙归忙，人身自由还是有的。但王哥你……”他抬头眺一眼，勾起笑，“又要进沈导下个组了吧。”
这回答嚣张中带点欠，但因为是实话，搞得这位叫王哥的，又气又想笑。
书懿没料到他会这么答。
可回想上次酒店里他和傅羲燃的对话，确实，挺招打的。
王哥破防，同沈决明说：“沈导，听见没，赶紧把他逮回组里。”
沈决明听了，少见地开了口：“你以为我不想啊，这小子现在难请哦。”他目光意味深长，在书懿和严承训间徘徊，“剧本早递去了，但到现在都没给个答复。”
剧本？
书懿瞠目微愣，脑海中闪过那日她瞥到的黑封皮剧本。
是沈决明下部戏的本子么？
她错愕地看向严承训，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严承训不紧不慢地笑了笑：“女一号都没见您定下，我以为不着急。”说完，在沈决明的注视下，将手中剥好的虾放到书懿面前的碟子上。
在座的，不缺人精。
话里头是什么意思，心底都似明镜。
沈决明没说什么，而是岔开话，同书懿聊起其他的：“章导最近怎么样？”
“很精神地在拍新戏呢。”书懿说。
沈决明年轻时曾赴台研学，跟章武是同窗，这事广为人知。
“我倒是挺久没见他了，”沈决明仍毫不掩饰地打量她，“他挑人的眼光一向比我毒，也很少用不熟悉的艺人。”
“是。”书懿表示赞同地点点头，“一开始确实没戏，是我脸皮厚，来来回回堵他不下十次，他估计也烦了，才松口答应让我试镜。”
“这样啊……”沈决明又问，“怎么不去试试其他戏，要是试镜没过呢？”
书懿认真道：“好本子一向可遇不可求，更何况，跟着章导能学得更多。而且当时——”
她抿了抿唇，露出一抹无奈的笑，“确实没什么人来找我。这回入围的片子，也是拍完《野菩萨》后，章导推荐我去的。如果当时试镜没过……”
她垂睫，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可能，继续等待其他机会吧。”
她轻轻扯动唇角，说得云淡风轻。
可黄色舆论缠身，历来有哪位女艺人轻轻松松翻身？
即便重回大众视野，口碑绝对不如从前。
这个世道，对女性总是更为苛刻。
包厢内忽然安静了一瞬。
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盛满真诚：“所以，沈导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也看看我吧，给个试戏的机会也成，我什么都可以演。”
她鼓足勇气自荐。
全然没注意到身侧的严承训始终在看她。
温和的目光在她侧脸流转，长睫遮去了眼底涌动的、细微的疼惜，直至胸腔微微起伏，随这口气，一块消散了。
“好。”沈决明应下。
可结果如何，没人知道。
这顿饭的后半程都在聊此次的电影节，临近结束，大家同举杯，共祝取得好成绩。书懿喝得有些多，虽不至于醉倒，但双颊酡红，走前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时，严承训站在走廊等她，手里头拿着她遗落的帽子与口罩。
她微微一笑，朝他走去：“谢谢啊，带我来见沈导。可是，”她问，“怎么没听你提过剧本的事啊？”
“因为，我不一定会接。”他稍稍弯腰，帮她戴上帽子，还细心地调整鬓边碎发，“但我知道这是你想要的。”
书懿同他对视着，不置可否。
她试图通过宫崎雅和章武联系上沈决明，但他俩给的答案一样，说沈决明这人啊不喜欢受资本干涉，选人有他自己的一套标准，不爱听旁人的建议，也不常见主动贴上来的人。
要是逼他，他干脆不拍，养老去了。
今儿若不是有个饭局，她估计也难见一面。
更甭提聊这么多了。
“但你要不要猜猜，我想要什么？”
她想了想，微微仰头吻上去，像一种等价交换的谢礼。可面前的男人稍稍偏过脸，轻声道：“错了。”
“那想要什么？”
“陪我走走吧。”
书懿意外道：“就这吗？”
像是猜到她心里想什么，严承训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就这。”
他牵起她的手，慢慢地往出口方向走去，晚风吹动他额前的头发，声音分外温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书懿，你不用拿那套规则来丈量自己，在我这，我不需要你以自个为筹码标价些什么。”
“那你图什么呢？”她哼笑一声，“单纯喜欢我吗？”
他转过头，凝视她的眼睛：“如果我说，我只想看你开心呢？”
“真猜不到吗？”
“我今晚在拿沈导当借口，想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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