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离这不远，严承训从外套口袋摸出黑色口罩戴上，再与书懿十指相扣，趁今夜月色尚好，一同散步回去。
“所以沈导下部戏是什么样的故事？”书懿忍不住好奇，“要借晚清宅院，背景得到上个世纪初吧？”
街道车辆往来，两人靠边慢走，听她提起，又见她兴趣盎然，严承训点点头：“嗯，具体是民初。”顿了片刻，娓娓讲起大致的剧情。
讲江南那一带有个没落的家族，家主暴毙，遗产全落到正妻梁太太手里。
梁太太为了守住家业，把大女儿培养成旧式礼教的完美典范，而她和情人生的私生女，却被悄悄送到国外接受新式教育。
前者攀个权贵，后者拉拢新商。
权财尽有，保她晚年享乐，活在奢靡旧梦里。
书懿听得入神，眉头却渐渐蹙起：“等等，女主角该不会是这位……风韵犹存的梁太太吧？”
虽然她什么都能演，但这似乎……年龄差距有点大，硬要演，恐怕观众不会信服。
她打起了退堂鼓。
严承训轻笑了声，摇摇头：“不是。戏眼在大女儿身上。”
“这个角色挺有挑战性。”他帮她剖析道，“前十七年她被封建礼教束缚，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后来接触到新思想，比如革命、平权、自由恋爱……但新旧思想碰撞，挣不开逃不掉，免不了沦为时代的牺牲品。”
书懿一字不漏地听着，脚步也跟着慢下来。
沉思数秒，隐约懂了沈决明为何迟迟定不下演员——这角色太复杂了。
饰演她的女演员外形上要有古韵，要能诠释从天真烂漫到理想幻灭的全过程，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渐渐被时代洪流裹挟成浮萍。
一个似芦苇，柔弱又坚韧的悲情人物。
而这个人物绝对会与控制她的母亲有矛盾——新旧思想的矛盾。
“那你知道这位梁太太定了谁？”书懿问。
“阮秋蕾老师。”
书懿惊喜到微微张嘴：“真的假的，阮老师已经很久没拍戏了。”
她很喜欢阮秋蕾。
说是她偶像也不为过。
那是一个时代，在这位传奇女演员的身上，能品出半部华语电影史。
她同书懿一样，十六七岁的年纪就登大银幕，从偏僻渔村里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万众瞩目的新星。镜头下，她或风情万种或冷艳孤高，往后三十多年，同各大名导合作，演绎各样经典角色。
书懿学粤语时看了不少老片子，其中她的作品占绝大多数。
那时候，书懿以为自己的星途也能如这位前辈一样风光。
可惜，事与愿违。
十多年前，丈夫离世。
她伤心欲绝，宣告淡出娱乐圈，再未拍戏。
没想到沈决明把人请来了。
也是。她第一部戏是沈决明导的，算她的恩师与伯乐。
书懿不敢想和偶像飙起对手戏会多么爽。
也难怪女一号不好找。
得演技好到能接住前辈的戏，甚至要压过前辈的光芒，保证“戏眼”一直在自己身上。
新生代女演员里，没几个完全符合条件。
书懿努努嘴，莫名不自信了：“听上去，这角色和我无缘了。”
单是她的长相就不匹配。
她有混血基因，过于精致，不够钝。
严承训停下脚步朝向她，捏捏她的脸颊肉，低头笑道：“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他将她揽入臂弯中，继续往前走，“沈导挑人没标准，《故年》里头我还反串旦角呢。”
也是。
书懿顺着这思路细细想想，沈决明挑演员的眼光确实独特，她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他凭什么看出严承训能演底层穷苦的哑巴少年。
“诶，”灵光乍现，她抬起头，“沈导找你演什么？”
“一个坏人。”
“坏人？什么样的坏人？”
书懿双眸满是好奇。
街灯下，严承训看着她沉默了会，俯身凑近她左耳：“一个……为报复梁太太而去蛊惑她女儿的坏人。”
书懿瞠目盯着他。
搞这么刺激？
严承训被她的反应逗笑。
低低笑了两声后才直起腰：“所以，我暂时还在考虑中。”
“你顾虑什么？”
“沈导片子的班底一向有保证，旁人求不得的好饼呢。而且，这角色听上去挺有张力和发挥空间，跟你以往演过的都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可以跟她偶像搭戏。
她讲着讲着，恨不得魂穿他，替他接了。
眼前人不紧不慢道：“那请书小姐，尽力拿下这部戏。”
“这跟我有什么必要联系？”书懿一时不解。
“怎么没有？”他笑，“还是说，你能接受我跟其他女演员演亲密戏？”
“能啊。”书懿不假思索道，“这不是演员工作内容之一吗？”说完，反应过来他好像真没拍过吻戏，《雪季》里仅是抱了抱，再没其他。
见他迟迟不语，仍直愣愣地盯着，书懿不禁跺了下脚：“唉呀，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小气啦，我都拍过。如果要求你不拍，那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什么来着？百姓点灯！”
他一字一句听着，待她话落，才悠悠道：“那我可能，不是个尽职尽责的好演员。”
什么嘛。
书懿嘟囔几句，将他看透，直言道：“您是假公济私。”
跟她就可以了？
严承训暗暗咂摸起这四个字，微笑着，倒也不否认。
一段路走了半程，接近中心路口，五彩斑斓的夜灯下，人来人往。
书懿默默压低帽檐，连带着提起身边男人的外套连帽，踮起脚，干脆利落地盖到他脑袋上：“保险起见。你应该也不想被拍到吧。”
这连帽够宽，兜在脑袋上，压着前额的头发遮过双眉，口罩又将下半张脸挡得严实，堪堪留一对温柔深情的眼睛。
书懿顿住脚步凝视好几秒，不得不感慨：“你这眼睛，是真好看。遗传叔叔还是遗传阿姨啊？”
严承训任由她挽住胳膊，想了想，回答说：“应该是我爸吧。我哥比较像我妈。”
“你也有哥哥啊？”书懿意外道。
严承训忍俊不禁：“我为什么不能有？”
“那你哥哥是干什么的，和你长得像吗？”说着，想到自个远在大洋对岸的亲哥，撇撇嘴，“明明是双胞胎，我哥就跟我长得不一样。他经常说是我太霸道，把好的基因全抢走了。”
暗戳戳吐槽了下亲哥，书懿不由得露出笑。
严承训不语地望一眼远处盛爵酒店高楼，而后道：“他啊，经商。”顿了下，帮她哥挽尊，“你哥？至少狗仔拍到的那张挺好的。”
书懿失笑：“你居然也知道这事？”
两年前的情人节，国内的狗仔爆出知名维密模特与异性牵手同游。
冬日街头，雪中依偎，很有电影氛围，引起国内外网友热议。没过多久，就有人认出是匠声影业的副总，连带着书懿也上了回世趋，出席线下活动时被媒体贴脸追问。
她能答什么。
一段见光死的快餐恋爱罢了。
“嗯。”他压声悄说，“在那之前，陆商禹也追过。”
那这世界真够小的。
书懿笑了笑，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不经意瞥到红绿灯对面的广告屏，用胳膊肘顶了顶身侧人：“你看，是你的宣传视频。”
她凝望着，忍不住道：“你粉丝真够费心思的，这儿居然也包下了。”
严承训顺她的目光望去——
带着胶片颗粒感的暖黄光晕笼罩戏台之上清丽背影，众宾喝彩，随镜头缓缓推进，浓墨勾勒的风眼在回首之际映出风尘撩人的浅笑，一切好似浮华奢靡的洋场旧梦，朦胧如雾的柔光给予厚重的不真实感。
直至淡出，弹入他与影片的名字。
他看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拍了张。
书懿站在旁边，想起杨立方在车上说的那些事，偏头问道：“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去做偶像？”
“想火，”他将手机收回口袋，抬眸看她一眼，“你信么？”
“不信。”书懿答得干脆，“你要是真想火，干嘛不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多接几部热度高的偶像剧赚快钱？”
毕竟，男艺人一夜爆红的例子不在少数。
绿灯一亮，他牵起她的手往前走，眼中掠起笑：“是真的。”他看向她，“当时是真的想快速成名。但，出了点事，把这条路走窄了。好在沈导愿意给我机会，我别无选择。”
出事？
是指罢演吧。
书懿原想问出口，可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地又咽回去。不算好的事情还是不提了，免得令他不愉快。
思及此，她弯弯眼眸：“但现在，你已经超额完成出道时候的目标了。”
已经是同期生里遥不可及的存在。
无论奖项还是流量。
她挽紧他的胳膊，往他的身体再靠近一些。
两人相互依偎着融入人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明日要举行的开幕式，慢慢走回酒店。
他们不住同一层，书懿楼层略低，先一步走出电梯。离开前，不忘朝他挥挥手，“早点休息，明天见？”
严承训温和一笑：“好，明天见。”
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她的身影轮廓。
向右转身往前走，她抬起头，望见长廊尽处，玻璃钢窗外，霓灯托举一轮弦月高悬在夜空。
短短一瞬。
她忽然，对明日充满了期待。
想了想，她拿起手机对窗外夜景拍了张，接着发到微博上，配文很简单——“白月光”。
转赞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增长，她随手翻了几条前排的评论，推开门，走进房间。
待到第二日天光大亮，她早早洗漱完毕，裹着浴袍坐在沙发上等妆造老师过来。
纪佳佳抱着熨好的礼服走近，瞧老板大人脑袋低垂，两食指轮番戳手机，她好奇道：“姐，你干嘛呢？”
“看票。”书懿头都没抬，长长叹口气，“我算是再次体会到咱们严老师的人气有多高了，场场售罄，票到现在都没收到。”
她努嘴嘟囔：“大家给个机会，不要捂那么紧啦。”
“那就等国内上映嘛。”纪佳佳安慰说，“大不了，你邀严老师去看你的。”
“那还是算了吧。”书懿耷拉着眼皮扭过头，“我那片子讲的是东亚女压抑的一辈子，谁看谁糟心。”
年少时被否定的爱好，被扼杀的爱恋，被控制与被咒骂。好不容易到了独立的年纪，依然要经历催生催婚，各种柴米油盐的琐事。
女主人公从反抗到麻木，像个傀儡一样被支配着，等到结局，一大家子人兴高采烈地拍了张全家福。
所有人都很满意。
唯独她觉得差一点。
长辈眼中的“家”，到她眼里，变成了“冢”。
而这，也是片名的来源。
想想都知道不适合情侣看。
话说到这，杨立方恰好推开门，有聊有笑地领着妆造老师们进来。工具箱的滚轮轧过光滑金黄的柚木地板，轰隆隆的，将书懿所有的思绪打断，她回头一看，好几号人在玄关那儿候着。
似乎在等她首肯，才敢放心走动。
书懿摆摆手，示意她们随意，紧跟着，目光落到仍杵门口忙前忙后的杨立方身上，懒洋洋拖着调：“怎么样啊杨哥，搞着票了没？”
杨立方无奈觑来一眼：“搞着了。能不搞着吗？”
他摸出手机，切到和转票人的聊天页面，递给书懿，“五号的，最后一场，抬了好几倍价钱才收到，现在粉圈的钱都这么好赚吗。”
书懿翻了两下聊天记录，见杨立方确实和对方谈妥，渐渐露出笑：“那也要看是谁的粉圈啊。”
杨立方佯作嫌弃：“你现在啊——”
他欲言又止，往周围扫一圈，抄起桌面上的手持化妆镜，怼到她面前，“就跟炫耀自个偶像多牛似的，才跟严承训待了几天啊，就成他的迷妹了？”
书懿看向镜中的自己，微微钓起的嘴角还真有点花痴样。
但她心情好，欣然接受这番调侃，夺过手持镜，悠悠道：“我一直都是他的影迷啊。而且这回还是跟沈决明合作，我当然要看看沈导近年的水平。”
她闭眼配合化妆老师上底妆，话音落此，睁开右眼瞥来，“毕竟，大导也没法部部封神。”
合作是双向的。
他们选演员，她也得选班底。
否则拍部烂片出来，把自己的口碑耗没了。
造型师与化妆师双管齐下，一位在前上眼妆，一位在后编发。书懿拿起手机，给严承训发去消息。
书懿：
[你五号有空吗？]
开幕式前，大家都忙，她没抱秒回的期望，正要放下手机，页面多了条回复。
严承训：
[有。]
[怎么了？]
书懿：
[当然是看电影啊。]
严承训：
[哪部？]
书懿看着最后两个字，忽然有点哭笑不得。
书懿：
[还能是哪部啊。]
[我跟你说，做你的影迷真艰难，一票难求，我一大早就托各种人收票，好不容易得来两张，你要是不给面子的话，小心我一气之下给你这部电影打1星。]
虽然，票不是她收来的。
但合理范围内装装可怜，是允许的吧？
对面好几秒没回音。
书懿猜，他肯定在对屏幕笑，笑她这威胁跟棉花似的，太没有震慑感。
严承训：
[真的假的？]
[你是我影迷？]
书懿：
[对啊，我不都说了你拍的戏我全看过。]
[所以到底去不去啦？]
[猫猫生气.jpg]
严承训：
[好。]
几米开外，杨立方和纪佳佳站在一块。
看着老板大人又笑又嗔，忍不住悄声道：“她以前谈恋爱……也这样？”
纪佳佳果断摇头：“记忆中，从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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