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书懿从行李箱的隔层里取出那封被她珍藏多年的信件。
安莉写给裴修的信。
信封边角早已泛黄,微微卷曲,却仍被保存得完好无损。她从来没拆开过,从来没想过窥探上一辈人的爱恨纠葛。那些往事,如今,她懒得再翻。
她将信交给严承训,拜托他道:“之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帮我转交给他吧。”
妈妈,你这个遗愿,我算完成了吧。
至于那枚旧家的钥匙——
书懿垂眸看了片刻,最终,放到信封躺过的位置,拉上拉链,暂时封存。
……
拍戏的日子过得飞快。
随剧情进展到中程,沈决明渐渐展露疯子本色,每天,无时无刻逼着演员在极限的状态里榨出最真实的情绪。书懿更是被他折腾得根本没空想别的,满脑子只剩剧本、台词、走位等等。
一晃眼,已至五月。
气温骤升,片场俨然成了蒸笼。
书懿穿着厚重的袄裙,每次中场休息,都得和严承训挤在临时搭起来的遮阳棚下,肩挨着肩,捧着小风扇对吹。
忽然,沈决明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背手晃悠过来,“这鬼天气,一时半会下不了雨,你俩最后那场亲密戏拍不了。”
思来想去,他冲他俩扬了下下巴,“后天改拍梁绾祠堂落胎那场,怎么样?你俩找找感觉。”
书懿一愣,下意识想问“她被打胎,他找什么感觉”。
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
剧本上确实有写,梁绾在祠堂被强行灌下打胎药时,沈志均偷偷回来了,藏身在暗处,亲眼撞见这一幕。
他应该也很悲伤?
但又无能为力吧。
书懿沉默两秒,仰头看向沈决明,真诚发问:“那您要我找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啊。”沈决明把烟夹在耳后,两手一摊,笑得像个老顽童,“我只要最后,你能让观众相信,你是真的痛,身体和心里都是。”
书懿:“……”
又来了。
沈决明最大的特点,就是从来不给确切的指导,任由演员随意发挥,他只要最后那一下打个响指,“诶!这感觉对了”的惊喜感。
回到酒店后,书懿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剧本摊开盖在肚子上,两条细白的腿懒洋洋地翘着,脚趾还无意识地晃了晃。
严承训吹完头发出来时,就看她低头刷着手机,眉头微蹙,指尖在屏幕上划得飞快。
他什么也没说,刚要转身去接水——
“啊!!”
一道凄厉的惨叫在安静的房间里骤然炸响。
严承训动作一顿,好奇地转头看去,就见书懿表情同视频里正经受酷刑的女人一样,变得痛苦扭曲。
“你在看什么?”
他端着水杯走过去,低头一瞥——
手机屏幕上,正播放着某部剧的“打胎”片段。
女演员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隔着屏幕都叫人头皮发麻。
“网上说,这种疼……类似痛经?”书懿仰起脸,眼神里多了点困惑和较真,“但我经期反应一直很轻,根本想象不出来……”
她抿了抿唇,下一秒,盘腿坐直身子,一脸认真,“我觉得,我得亲眼去看看。”
“去哪儿看?”
严承训喝了口水。
“医院。”
书懿一字一顿,眼神坚定。
严承训沉默片刻。
确实,观察真实的病例,比凭空想象更有效。
“我陪你去。”他淡淡道。
反正,沈决明也让他去找找感觉。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联系了沈决明。
沈大导演听完后,爽快地批了假,甚至还意味深长地补了句:
“挺好,好好体验。”
“那个什么分娩疼痛就不错,你俩去试试。”
严承训&书懿:“……”
大导都这样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第二天,他俩裹得严严实实地去了一家私立医院,赶在预约时间前,直奔产科。
诊室内,寂静无声。
分娩体验仪器的导线泛着冷光,护士调整参数时,机械发出细微的“滴”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书懿摘下口罩,目光扫过那台机器,莫名犯怵。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半步,戳了戳严承训的肩膀,抬了抬下巴:“男朋友先打个样?”
“行。”严承训直接答应下来。
他坐上诊疗床,低头撩起衣摆,将护士递来的电极片贴在腹肌两侧。书懿趁这空档,瞥一眼墙壁上的疼痛分级说明——满级十二。
“紧张吗,严老师?”她歪头,故意拖长音调,“你觉得自己能撑到几级?”
严承训抬眼看向那块指示板,“满级?”
满级才是分娩的痛感。
“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最后哦。”护士忍不住插话。
“先试试。”严承训抬了抬手,“开始吧。”
一级。
电流窜过的瞬间,严承训闷哼一声,额角青筋隐隐浮现。比想象中疼一点。
二级。
三级。
严承训的呼吸开始发沉,指节下意识蜷缩,死死抵在腹部。书懿目睹这一切,脸上的笑意褪去,视线扫向仪器,“妈呀,这才多少?”
“接下来是四级。”护士提醒。
话音未落,严承训猛地弓起身,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被重锤狠砸过一般,低着个头,放任冷汗顺下颌线滚落。
是疼的。
“来。”他声音已有些不稳,“继续。”
书懿的手慌忙搭上他的肩,掌心下的肌肉绷得死紧,甚至能感受到细微的战栗。她心头一揪,担忧道:“要不就到这吧,沈导只是让你找找感觉……”
严承训摇头,再抬手——
“没事。”
“还可以继续。”
……
一直到十级。
五脏六腑似被刀硬生生剖开,剧痛中,严承训恍然有点懂了沈决明要的“感觉”。
沈志钧原本是要逃的。
他以为只要离开那座吃人的宅院,就能重获新生。可是,当他站在码头,望着翻涌的巨浪,脑海里全是梁绾。
“梁绾呢?”
“梁绾要怎么办?”
“她继续待在那儿也会被毁的!”
“他真的忍心留她一个人,活成小姨那样的疯子而自己逍遥吗?”
船夫喊他上船。
可他犹豫再三,转身冲了回去。
回去的途中,下了暴雨,天阴沉沉的。
他听说梁家的大小姐怀了野种,被按在祠堂里灌药落胎。昏黄烛火混着劈里啪啦的雷雨声,族长们端起茶盏,冷眼旁观梁绾因“不检点”受私刑。
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阴影中。
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疼。
此刻□□的疼痛,和剧本里沈志钧的心疼重叠。
他恨。
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这世道吃人,恨他们都被碾碎在旧时代的脚下,被迫承受这“毒瘾”。
……
那种近乎自毁与偏执的劲上来,严承训闭上眼,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却又默许护士,继续一级一级,升至最高。
“停下吧……”书懿声音发颤,伸手去扯电极片。
但严承训扣住她的手腕,直至结束——
又一滴泪划过他高挺的鼻骨,“啪嗒”砸在手背。
他仰躺在床上,胸口随呼吸一起一伏,额头与脖颈满是冷汗,整个人仿佛被掏空,眼尾还洇着未干的泪痕。
大概缓了半分钟,他才撑着床慢慢坐起身。
抬眸时,他目光落在书懿身上,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句叹声:“书懿,这很疼。”
切身体会过有多痛,更不忍她来尝试。
书懿瞧他脸色苍白,赶紧抽两张纸擦去他额角的汗。
近距离对视的一刹,她察觉到他眼中的顾虑,抿了抿唇,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你这样子,确实挺吓人的。但我不亲自疼一下,怎么演梁绾的戏?”
“再说了——”书懿微微俯身,“以后总要生小孩的,就当提前预习。”
她拍了拍严承训的肩,叫他别担心,接着,在他起身后,毫不犹豫地躺上那张还没散尽他体温的分娩体验床。
结果。
不出十秒——
“我靠!停停停!!!”
书懿蜷缩着侧过身,死死攥住严承训的手,大叫道。
她想收回刚刚说的话,这玩意儿真的!太特么!疼了!
“这才三级。”护士冷静提醒。
“三级???”
书懿晴天霹雳,扭头看向严承训。
那他刚才撑到了十二级?!
剧痛感越来越强烈,像有千万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每一下呼吸都牵扯出新的痛楚。书懿咬紧牙关,任由冷汗浸透后背,鬓发湿漉漉地黏在颊边,身子开始不受控地发抖。
机械冰冷地发出“滴滴”声。
级数一点一点升高。
严承训弯腰站在床边,紧紧扣住她的手。
看她疼痛难耐,掌心渐渐变冷,他眼眶不知不觉地,再一次湿润,心也开始慌了起来。
就是这样。
剧本里,沈志钧就是这样看着梁绾疼到崩溃。
他现在完全懂了。
“不行了……停……停下……”
八级时,书懿终于带着哭腔喊了停。
她蜷缩成团,眼泪无声地往下砸,手指仍死死抓着严承训,没有力气再说话。等剧痛稍缓,她才借着他的力道虚脱般坐起,气若游丝地竖起拇指,“沈导……训演员……真有一套……”
不是要疼吗?
这方式够难忘终生了吧。
严承训看她还能开玩笑,勉强松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替她擦掉眼泪,和隐隐被逼出来的鼻涕泡。
书懿感知到流了鼻涕,赶紧抽两张纸胡乱擦了擦,随后,戴上口罩和帽子,和他出了房间。
隔壁就是人流室。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在走廊上浮动,书懿站在门口,看着一个年轻女孩脸色惨白地走出来,抓病历本的手紧紧按压小腹。紧接着,另一个更为年轻的女孩低头走进去,等候区的长椅上,陪同的男性少之又少。
回去的路上,书懿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沉默不语。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腹部,那里似乎还残留些许幻痛,足够令她去抓“梁绾”的情绪,但不知怎的,她忽然间想起母亲。
“我妈好像更不容易。”她叹声道,“一次生两个。”
那样的剧痛,竟然要在短时间内经历两次。
以至于她忍不住想,一个女人,究竟要爱自己的丈夫到什么程度,才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他生儿育女?裴修真的给了很多爱么?
正出神时,搭在膝上的手突然被握住。
严承训转头看向她,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目光温柔而笃定,“是任何一个女性,都很不容易。”
想想秦婉伊,也是如此。
既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能在哲学院的讲台上侃侃而谈。
“书懿。”他又唤了她一声。
“以后,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你。”
“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想生,我们就生,不想的话,也没事,我们两个人可以好好过一辈子。”
他向来不觉得“孩子”是必需品。
只要她在身边,他们幸福就够了。孩子顶多是锦上添花,有与没有,都不会影响他爱她。
书懿看着他,心里头淌进一股暖流。
眼前这人对她的好,她全然知晓,也全都感受得到。
书懿反手扣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微微扬起唇:“那不是很浪费我俩的基因?”
她笑着,身子自然朝他那边倾过去,最后,靠在他肩上,“严承训,我以前,是很恐惧这种事的。”
“觉得,任何感情不管多美好都会半路夭折,而在这样的关系下生的小孩,大概会像我一样,得不到完整的亲情,从而产生悲观的想法,接着一代一代,循环反复下去,很难得到解脱。”
“但现在——”
她稍稍仰起脸,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以后,我也愿意跟你有一个更为完整的家庭。我比我妈多一点运气,到时候,我应该会像你妈妈那样吧?”
能将工作完成得出色,又可以照顾好家庭。
这样的人,也很厉害。
“我们两个交叉进组拍戏,谁得空了,就带着小孩来探对方的班,是不是也挺幸福的?”她扬了扬眉梢,笑意愈深。
严承训听她这样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他和她的小孩。
一个流淌他们血液的、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生命。
可能,会和她长得很像。
可能,会继承她的小脾气。
……
严承训想着,偏过头看她。
片刻后,语气温柔而坚定道:“如果真这样,我估计,不会再经常拍戏了。”
她可以继续、无所顾虑地在更大的银幕上闪耀。
而他,会守护好他们的家。
和她组成一个世人皆知的家庭——
似乎,比当影帝更风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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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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