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过去，王府考核落下了帷幕。
暮色时分，随文英狠狠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又看向一旁的薛昀璧，神情略微不自然，“不好意思啊薛大人，那几本预测的书都没用上。”
薛昀璧挎着舒葵新给她绣的包，闻言莞尔，“这倒无妨，我从前在书院的时候同窗也喜欢猜师长会考什么。”
停顿一下，如实告知，“基本上都猜不中。”
随文英笑了起来，两个人往前走着，薛昀璧道，“今日我就不去大厨房领膳食了。”
“薛大人要出去？”随文英有点意外，“那过几日薛大人可有空？”
“白日无空，徐长史让我去举荐处帮忙，随大人是有何事？”
今天考前徐长史就已经同她通过气了，王府事务繁杂，自己先到举荐处熟悉一二，总好过调任之后两眼抓瞎。
随文英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有几位女官好友想认识薛大人，同在王府做事，大家见一面以后也好方便行事。”
薛昀璧了然，楚王府的女官本来就少，大家聚在一起倒也不稀奇，便应承下来，“我也想多结识几位好友，不如随大人先定时间，到时候我同徐长史告知一声即可。”
“好啊，那到时候我提前跟薛大人说。”随文英笑道，“既然如此，薛大人不妨叫我一声文英，以官职相称总是疏远。”
“那文英唤我昀璧便好，我等文英的消息。”薛昀璧知道对方想与自己交私，随文英坦诚、可靠，实在是很不错的朋友。
随文英笑意加深，两人就此分开。
薛昀璧先回到西厢房，舒葵已经翘首以盼。
薛昀璧好笑，“总得等我换下官服再出去吧？”
一边说一边把挎包摘下来，舒葵接过去，把包里的书拿出来，又放好，“娘子等会儿咱们去哪儿吃饭呀？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做的地道的。”
薛昀璧在里间换衣服，声音隔着点距离，“我问过文英了，她给我推荐了一家，据说味道不错。”
“随大人？”舒葵倒是奇怪，“随大人也喜欢吃甜食和辣口么？”
“她不吃，但是她有好友也是益州的，店也是那位好友推荐的。”薛昀璧换了一件浅青色的齐胸襦裙，上面铺撒了蝴蝶金纹，上身郁金圆领半袖搭了条桃粉披帛。
舒葵要上来给她改发髻，薛昀璧摇了摇头，自己动手换了对白玉步摇，又改了个唇妆，“你不是饿了？走罢。”
舒葵就不再多言，锁好门，两个人从角门出来。
今夜天气看着不太好，街上行人也少，薛昀璧按照随文英跟她说的路走，来到一家酒楼——春风楼。
两个人上去包了个雅间，店小二拿出菜单，听他说话有几分口音，舒葵便也脱口而出了方言，果不其然，店小二也是剑南的，跟着老乡来大兴城寻个活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舒葵和店小二聊得起劲，薛昀璧不做打扰，但心里忖度大禹朝的户籍管理制度，正好白日的考核也牵涉到了这方面，只不过考的浅显。
在店小二的推荐下两个人点完了菜。
舒葵心情舒畅，推开了窗户，“诶？娘子，原来这家酒楼的另一条街是朱雀大街啊！”
薛昀璧闻言看过去，对面那座酒楼格外眼熟，楚王回来那晚，赵二娘子她们的宴会就是在那里办的。
这春风楼的主家倒很聪明，隔了一条街，地段没变多少但价格却比临着朱雀大街要便宜。
“景致倒不错。”薛昀璧神色惬意，难得放松。
饮品先上，两个人没点茶水，额外点了道甘豆汤，多日不下雨，天气干燥，甘豆汤味美甘润，极为适宜。
没等多久菜就炒好端了上来，红油包裹上成小块状的豆腐，花椒刺激鼻腔，上撒一层翠色葱花，格外诱人；甜烧白色泽晶莹，切成恰如其分的厚度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甜香弥漫在口腔里；还有一道水煮鱼，热油滚烫，滋滋作响，用筷子拨开，里面的鱼肉鲜美嫩滑，正是时令佳品。
薛昀璧先给舒葵夹菜，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吃着。
舒葵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好辣啊，这个好好吃！虽然比不上我娘亲做的，但是也很香。”
“还不错。”薛昀璧应声，忽然听见窗外马蹄声作响，不是寻常马车，倒像护卫开道。
舒葵好奇地探头，薛昀璧站起来道，“你先吃，我看看外边。”
隔窗一看，朱雀大街上，天色阴郁，行人稀少，两队甲胄威风凛凛，护卫着中间的马车，马车前挂着楚王府的标识，里面的主人是谁无疑。
薛昀璧回来坐下，楚王今日从军营回来了？
回想那日升管家说的话，看来王尚书还是去求见了长公主。
“娘子，外边是何人啊？”舒葵神色里透着担忧。
“不用担心，先吃饭。”薛昀璧回想起上回呈交的那份杳无音信的公文，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安抚道，“楚王入城而已，没什么大事。”
舒葵放下心来，娘子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吃完饭回到府中，薛昀璧清洗完以后又穿上了官服。
舒葵奇怪，“娘子是要出门吗？”
“嗯，我去拜访徐长史。”薛昀璧手里拎着食盒，“宵禁前回来，你要是困了直接睡就好，不用给我留门。”
舒葵点点头，也不多问。
徐长史并不住在楚王府内，王府旁额外修了一片屋舍，以折扣价卖给王府中的长史参军，徐长史多年前就已经在这里安了家。
薛昀璧从另一道角门出来，走进云安巷，敲开了门。
徐长史有几分意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给您带了道甘豆汤。”徐长史是一个人住的，侍从也不多，因此薛昀璧才这个点前来。
进屋把汤拿出来，徐长史尝了一口，“春风楼那家的吧？他们家用的糖和别家不一样。”
薛昀璧道，“是春风楼的，今晚在那用膳。”
徐长史略一思考就知道薛昀璧为何前来了，睨她一眼，“春风楼地段不错，你在那看到了什么？”
薛昀璧也不隐瞒，“殿下回来了。”
楚王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长公主有所表态，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长史白日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此刻微微一笑，“今晚清晖阁设宴，长公主亲自下帖请政事堂的宰相以及五监九寺之首赴宴，为了招待殿下回朝。”
这里很有意思，薛昀璧听明白了，长公主宴请楚王，宾客里居然没有皇室宗亲，而全是朝上的人，这个态度很明显，如果宴会顺利的话，谢纵洹很大可能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那自己呢？自己以后还要像这样在王府里“可有可无”吗？
薛昀璧心里不知不觉地发热，烛光微黄，在窗上投下来回踱步的影子，终于影子停了下来。
深深吸了口气，来到徐长史面前，行跪拜礼，“还请老师教学生。”
徐长史好像很诧异，“这是说的什么话？”
“昀璧出身落魄，如今十六岁，来到大兴城举目无亲，又遭到同窗以家世之名欺凌，拜徐长史恩惠得以进入楚王府，然虽得以入府却并不受重用，徐长史爱护看重昀璧，昀璧心里都知道，愿拜徐长史为师，请长史赐教。”
薛昀璧清楚，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徐长史是整个王府里给了她最大善意的人，但如果对方只是不忍优秀后辈没落而什么也不希求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徐长史是人，又不是什么仁善的神，就算是神，也不见得事事无私。
长公主下帖一事肯定不是今日发生的，徐长史早就知道，却一点也不曾跟自己透露，那不就是在等自己表态吗？
没有什么比师生情谊更亲密牢靠的关系了。
当初得到那封月恒书院的推荐信，就是因为院长是自己在剑南书院院长的学生。
对月恒书院的这位院长来说，师傅的得意门生，同时也是师妹来要推荐信，能拒绝吗？
薛昀璧想的明明白白，这礼也行的干脆利落，迟迟未起。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灯竹噼里啪啦地炸响了一下，徐长史亲自扶她起来，“你既如此诚心，我当然愿意收你这般聪慧的学生。”
薛昀璧顺势起来，徐长史接着道，“你放心，给你授官是殿下亲口应允的，他当然记得有你这么个人。”
徐长史不会骗她，薛昀璧心里有了点实感，“那为何？”
“你机敏，有能力，在官场上所具备的一切要素你都有，但是殿下不肯看重你，最大的因素还是在于你的出身。”
徐长史叹了口气，照理来说，薛昀璧入府谢纵洹肯定会把人叫到跟前询问一二的，再不济也会派庄长史传手谕亲自调任，但是都没有。
人事司的吴长史当日敢如此口出狂言就是因为他精准地摸到了谢纵洹的心思，所以要把薛昀璧调到一个偏的不能再偏的部门，离核心远远的，让谢纵洹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又扬言“参政女官”这句话也并非他大放厥词，那是因为他知道薛昀璧坐上参政女官这一位置的可能性末微，所以他才敢这样说。
“是因为长公主。”
薛昀璧神情凝重，她自荐的那番说法打动了徐长史，但完全糊弄不了谢纵洹。
徐长史颔首，“殿下与长公主之间生死必争，他确实不想看到长公主通过联考直接壮大己方势力，而你是这其中的突破口，所以他希望用你来改变这一局面。”
“但是对于你……”徐长史不好说。
枪打出头鸟，谢纵洹抓住了这只鸟，却风波不定，似乎在犹豫要把它训练成翱翔的鹰还是直接打死，现在这只鸟被关在笼子里，端看他的心思。
薛昀璧心头的石头沉底，“所以那封杳无音信的公文也是……”
升管事说谢纵洹大约会过问王尚书一事，然而事实上她主动递交了公文，却没有任何后续，直至今日考核结束。
徐长史几不可闻地点头，“再等等看吧，等一个机会。”
该说的也都说了，多思无益，薛昀璧告辞，徐长史送她到门口，给她递了把伞，“今晚要下雨了，好好睡一觉。”
薛昀璧抬头看天，一颗星也无，天边隐有闷雷，她便接过伞告辞。
云安巷每户人家门口都挂了灯笼，却照不明白薛昀璧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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