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几个月后,范承宥提出将那小丫头纳入房中时,范仲丞并未太过反对,毕竟自范老夫人死后,范承宥作为孙儿也规规矩矩守孝了三年。
旁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到了范承宥这个年岁,身边早也该有几个开了脸的丫鬟,供主子晓事,可自打范老夫人去后,范家既无主母关心操持,范承宥的几个姐姐们也不好替弟弟张罗,便硬生生拖到了范承宥十七岁。
范玉融后听闻此事,倒是提过异议,说范承宥素日爱待在屋中戏鸟,怎突然看上这丫头,莫不是个狐媚不安分的。
但看范承宥实在喜欢,到底也不好多说什么,亲眼见过后,觉得高低一个丫头罢了,娇滴滴怯生生,相貌也不算出众,便未怎么放在心上。
可谁料,这丫头会那般厉害!
惑得范承宥整日与她玩乐,是一点书也不愿看了,气走了好几个范玉宁请来的先生不说,甚至混账到提出要与李家三姑娘退亲,纳那丫头为妾。范仲丞作为父亲,却素日忙于公务,不大管儿女事,范玉融哪里忍受得了弟弟这般荒唐,进宫与大姐范玉宁一商量,便气势汹汹要将那丫头扭送出府,不想范承宥跟疯了一般,竟以自残的方式与姐姐对抗。
思至此,范玉盈在心底一声冷笑,那时的范承宥绝想不到,他拼死维护的却不过是外人为了对付范家,对付太子而设置在他身边的棋子罢了。
范玉盈垂睫掩下眸底的阴鸷,半倚在引枕上眼看着那丫头靠近。
在她端出汤碗搁在榻桌上后,范玉盈懒懒抬眉,吐出一句,“给我沏杯茶来。”
兰儿愣了一愣,只得恭敬地道了声“是”,转身就见红芪已在一旁默默沏好了茶,示意她送过去。
她端起茶盏折返,还未站定,一只纤白的柔荑就已幽幽伸了过来。
兰儿只得低身将茶盏奉上,然不等她撒手,却听“嘶”的一声,紧接着茶盏被打翻,滚烫的茶水骤然向她泼来。
“死丫头,笨手笨脚,怎敢伤了主子!”
兰儿痛呼一声,跌坐在地,胸口被烫得火辣辣的疼,几乎要脱下一层皮来,她分明清楚地瞧见是三姑娘自己用手腕去贴盏壁,怎最后成了她的不小心。
可她到底深谙在府内当差之道,下一刻,强忍着钻心的疼,慌乱跪倒在地正欲告罪,却听正查看三姑娘伤势的红芪折首怒瞪着她道。
“来人,将这丫头赶出府去,找牙子发卖了。”
兰儿面露错愕,根本来不及辨解,屋外已有人听见动静推门而入,闻得此言,手脚麻利将她压了出去。
范玉盈看着略有些泛红的腕子,与红芪对看一眼,这般子事类似的她从前做过不少,虽好些年不曾做过了,但与红芪依旧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丫头是个隐患,一日都多留不得,不然待她彻底蛊惑了范承宥那个傻子,再想将她赶出去便不容易了。
想起那丫头痛得发白的面色,范玉盈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若非杀不了她,岂是泼她一盏热茶这么简单。
范府花园。
凉亭内,顾缜在连让了七八手后,终究还是没能让对面人寻得活路,他无奈落下最后一子,抬首淡声道:“二姐夫,承让。”
姚睦额汗连连,勉笑了两下,便顺势夸赞起顾缜来,末了,问:“世子棋艺精湛,不知师出哪位名家?”
“二姐夫过誉了。”顾缜谦逊道,“我这棋艺算不得什么,不过年少时同孟先生学了些皮毛。”
“可是孟子绅孟国手?”
姚睦面露惊喜,可很快,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又黯淡下去。
“世子不知,我仰慕孟老已久,只可惜身份低微,没有资格前去拜访……”
见得姚睦这遗憾又落寞的模样,顾缜双眸微眯,静静打量他片刻,正欲接话,就听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没有资格便愈发努力上进一些,能力才学够了,将来见了孟老才不至于被看低。”
一侧,始终沉默饮茶的范仲丞抬首,眸光锐利地扫向他面前的二女婿。
姚睦闻言尴尬地笑了笑,道了句“父亲说的是”,便不再言语。
倒是范承宥出声鼓励道:“二姐夫这般勤勉,相信将来定会如愿见到孟大家。”
几人说话间,园内倏然喧嚣起来,隔着池塘,远远传来些叫嚷声。
范仲丞眉头一皱,不虞地提声问道:“何事如此吵闹?”
凉亭外的家仆快步过来回话,“回老爷,是一个犯了错的奴婢,不愿被赶出府去,这才跑到园子里大吵大闹。”
毕竟是女儿回门的日子,范仲丞不欲将事情闹大,轻轻一抬手,“将人带下去。”
可他还未说罢,那家仆口中的奴婢再一次挣脱束缚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周遭几个气力大的家仆见状忙将人按住,见她乱喊,一把捂住她的嘴。
可那声“公子救我”还是清晰地落入了范承宥耳中。
范承宥定睛看去,大喊一声“等等”,快步下了凉亭,停在那奴婢跟前,仔细辨认罢惊诧道:“兰儿,你这是怎么了?你身上……”
“公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听命给三姑娘奉茶,不意烫着了三姑娘,三姑娘一气之下将茶水泼到奴婢身上,要将奴婢赶出府去。”兰儿像得了救星,扑倒在范承宥脚下,扯着他的衣角哭得梨花带雨,“公子,您帮奴婢求求情,奴婢不想走,万一被转手卖到那青楼楚馆,奴婢这辈子该怎么活啊。”
凉亭内,顾缜默默听着,蹙眉神色微变。
而范承宥,登时怒意横生,“那范……”
“宥儿!”一声厉斥打断了他。
“事情如何,尚还没个定论,你且先关切关切你姐姐的伤势。”
范承宥看着父亲阴沉的脸,再用余光扫向顾缜,只得低头,咬牙吞下本要说的话。
范仲丞在心底一阵摇头,随即吩咐,“让二姑娘去三姑娘院里瞧瞧。”
那厢,本想趁着回娘家,好生查查府内账册的范玉融听得消息,匆匆赶到妹妹所在的采薇轩。
“怎的了,好端端的,如何烫了手。”
她急切检查了范玉盈的伤势,方才安下心,却又忍不住道:“这也不严重,怎生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你可知,你底下人没能抓牢那丫头,都让她闹到园子里去了,你同我说说,一个灶房的帮厨丫头罢了,你这是哪里瞧她不顺心?”
花园发生的事,已有婢子跑来报给了范玉盈,但她并不在意,仍淡然一笑,反问道:“二姐姐这几日想是未回过家吧?”
她说罢,看向红芪。
红芪会意,上前几步冲范玉融福了福,“前几日,奴婢无意间瞧见那丫头与小公子举止亲昵……”
范玉融哪会听不懂这言外之意,她迟疑道:“可有证据,或只是你多心?”
“二姐看范承宥,满心满眼都是他院里的鸟儿,何时对府里的婢子们生过一丝一毫的兴趣,这丫头着实厉害得紧呢。”范玉盈不紧不慢道,“惑主的东西留不得,更何况范承宥那家伙心志不坚,素日父亲又不大爱管束他,若让那丫头钻了空子,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来,不如趁此机会收拾了她。”
前世的事范玉盈不可能一五一十同姐姐说,能想到的合理的由头也只有这个了。
毕竟她借烫伤把人赶出去,保不齐过两日范承宥又傻乎乎将人带回来,只有她常回娘家的二姐站在她这一头,才好彻底处理掉那丫头。
亦能让她二姐姐防着将来对范承宥居心不轨的。
她说罢,一抬首便见范玉融正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二姐这般看着我做甚?”
范玉融笑起来,“我从前只道你孤傲,对家中事充耳不闻,不想你心思这般细致,且你向来与阿宥不对付,如今竟还为他考虑起来。”
“谁为他考虑了,我是为了范家,为了大姐姐。”范玉盈别了别嘴,稍稍撇开眼。
她的确与范承宥不对付,似乎生来就势同水火,三年前出了祖母之事后,范玉盈一直觉得范承宥恨毒了她。
可为何……
范玉盈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前世之景,范承宥慌乱挡在她身前,分明不会拳脚,但还是拼命挥舞着刀,阻止官府的人将她带走,直到最后,被射来的一支飞箭贯穿咽喉。
临死前,他口吐鲜血,却仍艰难地转头看向她,努力张嘴,无声地喊出“快走”。
范玉盈垂眸若有所思,她一直不明白范承宥为何要救自己。
直到现在依然不明白。
“好好好,不是为了阿宥。”范玉融未拆穿妹妹的口是心非,将话锋一转,“只你这法子实在不好,猜疑归猜疑,你并无证据,这般贸然处置了那丫头,传出去,外头恐又要道你刁蛮跋扈,尤其是你那夫君……”
范玉盈不耐地皱了皱眉,“姐姐怎老是提起顾缜,听着便叫人烦。”
范玉融语重心长道:“你这婚事虽说来得突然,可到底是高嫁,自比不得你二姐我在姚家的处境,这回我想法子遮掩遮掩,将那丫头赶出去,往后你做事可得再谨言慎行些。”
“二姐夫很好吗?”范玉盈挑眉,顺势道,“我瞧着是不如何的,根本配不得二姐你,不若二姐休了二姐夫,再寻个更好的。”
“莫开这般子玩笑。”范玉融在妹妹鼻尖刮了刮,“你二姐夫虽比不得太子殿下和世子,尚未有功名在身,也非大富大贵,可对我却是一片赤诚真心。”
赤诚真心……
范玉盈在心底讽笑一声,当真如此吗?
若真如此,前世她二姐姐怎会在范家出事后的第三日就落了那么个悲惨的结局。
然她二姐一个既醮之妇,不必受母家牵连,原可以躲过这场浩劫。
且她适才的话也并非玩笑。
姚睦配不上她二姐,他姚睦和姚家该得的应是被千刀万剐的下场!
范玉融哪晓得妹妹在想什么,只继续唠叨,“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宫宴,你头一回入宫参宴,可得先学着些规矩,莫教人看了笑话,到时给大姐姐丢人……”
范玉盈心思全在旁处,敷衍地应了几声。
范府今日晚膳用得早,饭后又坐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趁着天色未晚,范玉盈同父亲姊姊辞别,随顾缜动身回定北侯府。
这回,她将红芪一道带上了。
临上马车前,眸光扫见角落里的范承宥冷冷凝着她,范玉盈回以一瞪,转而钻入了车厢。
顾缜紧接着进去时,恰巧看见范玉盈微扬起的右手腕上被烫红的一小片。
或因着她皮肤实在太白,才使得这块红得格外扎眼,可顾缜很清楚,这伤势并不严重,抹了药,明日便瞧不出来了。
一点小伤,为何她还要如此苛责那婢子,甚至一怒之下要将人赶出府去。
顾缜并非那妄下定论之人,待马车开出一阵,他静静道:“夫人可有话要与我说?”
范玉盈看他神色端肃,明白他是何意思,却只笑了笑,“世子爷想问妾身什么?”
顾缜看着范玉盈的笑靥,心骤然沉了几分,他这妻子心知肚明,却似乎并无丝毫与他解释的意思。
究竟是不想解释还是事实如此,无法辩解。
大婚前,顾缜并非没有命人调查过范家,可如今亲自感受,才发现这范家众人间的关系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父亲与女儿的关系疏离淡漠,弟弟厌恶姐姐,且刚入府时,范玉盈对姐夫和弟弟说的话,竟满是无礼与针锋相对。
“没什么。”
顾缜稍稍闭了闭眼。
他到底不希望他的妻子和外间传闻的一般,蛮横恶毒,苛责下人。
听说她十二岁那年,自城郊庄子上回府,但凡在她面前顶撞一句的,皆被她命人用柳条抽打得浑身是伤。
此事泄露出去,范家三女的恶名便逐渐传播开来。
他不愿相信,可,若是不得不信呢……
范玉盈将顾缜的反应看在眼里,那丫头企图勾引范承宥一事,她二姐能知晓,旁人却不行,因她一开始要的就是让人知道,兰儿是招惹了她这个刁蛮恶毒的范家三姑娘才被赶走的。
如此,才能让企图设计范家的人放下戒心。
至于顾缜,他也不是没听过她远扬的“好”名声,当一开始便对她没甚好印象,就算加上这桩,也无太大的差别。
范玉盈暗暗自嘲一笑。
没想到有一日她的声名狼藉也能派上用场。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范玉盈已有些倦累,与顾缜一道回葳蕤苑的路上本想着一会儿沐浴罢就早些睡下,不料才坐下不久,松茗院就来了人。
“夫人听闻世子爷和大少奶奶回来了,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宜早不宜迟,趁着这会儿老爷太太们都在,让大少奶奶前去认认人,顺道将昨日没敬的茶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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