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迟迟未落的初雪,在成澄星出现的这一天,终于飘然而至。
凌晨六点的天色,灰蒙蒙的透着一点儿淡蓝,路灯在雪幕中晕开昏黄的光,照着雪花片片清楚。行车不到半小时,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世界。
文予宁坐在警车副驾驶座上,时不时偏过头向后看,成澄星被两个警察紧紧地夹在中间,掰着他的手臂,银色手铐戴在他的手腕上,时不时闪着微光。
十二年前,高二上学期的冬日初雪,成澄星也是这样被人围在中间,只不过那时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他的朋友、同学,他是年级第一名,是学霸,也是班里坐在讲台下面的团宠,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那时来自乡下的穷小子文予宁,是在人群后面,默默地看着他。
雪花倾泻而下,落在成澄星的头上、肩上,班主任时不时出来叮嘱,禁止他大跑大跳,以免损害他本来就脆弱的心脏。
文予宁距离那么远,都能看清成澄星浓黑的弯弯的睫毛上,盈着的雪花,他边笑边跑,跟班主任玩捉迷藏。
警笛声逐渐逼近,碾过满地细碎的雪粒,逐渐打断过往的回忆,文予宁的思绪这刺耳的声音叫醒。
“文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牢牢看着他!”
“绝不会让他跑了!请您放心!”
两位年轻干警,看到文予宁一次次回头一言不发地盯着犯人成澄星,连忙大声向他保证。
文予宁应了一声,目光却仍粘在成澄星的脸上,仿佛撕都撕不下来。
成澄星突然转头看向他,面有薄怒,眉心微蹙,剜了他一眼,很是忿然。上来就被泼了一脸的冷水,那当然没有一个好脸色。
殊不知这种表情,是文予宁看得最多、最熟悉的微表情,他这样抗拒且不耐烦的神色,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旧时光。
文予宁唇角微弯,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市警厅审讯室里,灯光惨白,可能因为下过雪之后,温度又降了两度,墙壁泛着冰冷的寒气,成澄星只穿着单薄的衬衫,走进这审讯室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屋里没有暖气吗?”文予宁问随行的警官。
“有的,有的,就是平时……不怎么开。”
这是审讯室,不是安乐乡,即使有暖气,在审讯犯人的过程中,也没人想着打开。
随着两声开关响,空调处缓缓散出一阵暖暖的气流。
“给他倒杯水。”文予宁说。
“是。”
尹长春手里拿着记事本,坐在成澄星对面,闻言看了他一眼,身后两名干警,都打开了电脑,准备记录口供。
文予宁坐在主审席位上。
接到指令推门而入的警员,将水杯放到了成澄星的面前,就当他拿起来时,尹长春立刻警觉地竖起本子,挡在文予宁的面前。
只是说时迟,那时快,成澄星双手虽然拷在前面,但手指灵活,一扬右手,哗啦一声,杯子里的水已然都泼到了文予宁的脸上。
“干什么?!”
“给我坐下!”
警察立刻起身扑了上去,不但夺了他的水杯,还用力压住他的后颈,把他的头往桌上按去。
他却毫不在意,嘴角勾起,挑衅地看着文予宁。
“都放开他,”文予宁抹了一把顺着脸颊滑落的水珠,对他们说道,“再拿几瓶水来,我和尹队长也要喝。”
尹长春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老实点儿,”文予宁盯着成澄星,仿佛要将他看穿,接过递来的矿泉水,扭开瓶盖,推向了他,“刚刚是我给你报仇的机会,你再敢泼我,我就继续泼你,咱们就在这里过泼水节。”
成澄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仰着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折腾了一晚上,他也确实渴得不行。
文予宁深吸一口气,喝了几口水,平复了内心狂跳的情绪,抬手擦了擦头发上往下滴的水珠,目光仍然落在成澄星的脸上:“现在我们开始了,你要老实交代。”
成澄星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你的姓名?”
“王小毛。”
“……”
文予宁不得不劝道:“今天派出那么多警察抓你,你猜我们知不知道你叫什么。”
“知道还问。”
“这是必须的流程。”
“我要马原或者林羽貘来审我。”
“他们现在自身难保。”
“什么意思?”成澄星皱了皱眉,“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不无辜这由我来判断,你要想起楚了,”文予宁俯身探过去,大脸怼到他的面前,“你要不老实交代,他们恐怕还要被关很久。”
成澄星双手戴着手铐,咣当一声,砸向桌面。
“成澄星,我给你第一次警告,”尹长春喝道,“你再敢袭警,我们不会轻饶!”
“你们没有抓住我,我是自首的!”成澄星忍不住辩解道。
“是,可你为什么自首,我也能猜到,”文予宁指了指头上的广播通讯器,“因为那两条突发新闻。现在因为你,两位警队高官都已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你如果再不老实交代,情况很严重的。”
成澄星喘了喘粗气,没有回答,他现在心里也有些乱,琢磨着要怎么把马原和林羽貘弄出去。也许靠自己去金三角跟沙蜂谈判,已经不可能了,而他们俩那么顾念师父的安危,如果联手,是不是能救出师父?
他在思考,也在权衡利弊,文予宁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难言之隐。
“这人我来审,你们出去吧。”
“文书记,这恐怕不合规矩,”尹长春不得不出声提醒他,“目前情况是他当着我们的面,作为沙蜂毒枭那边的人,拿走了1200万的交易款后准备逃往海外,我们对他除了依法审讯,追究他的责任,还要及时追回款项。”
作为警队里目前唯一了解文予宁和成澄星过往一切的人,尹长春必须提醒这个追妻8年,现在看起来明显有些神思恍惚的男人。
“我会保留审讯录像,由你核查,”文予宁道,“但鉴于目前被审讯人情绪不稳定,心脏还有毛病,也为了能够尽快追回遗失款项,我认为我单独审他,更有效率。”
尹长春望着他,知道拗不过他,只得点头同意,审讯室里七八个警察,全部走出了审讯室。
“另外,是谁打了他,”文予宁指了指成澄星裂开一点的唇角,“一会儿叫来问话。”
“是。”尹长春答应后,关上了审讯室的门。
只见文予宁伸手到桌下,立刻将室内监控全给关了。
成澄星望着天花板四边骤然暗下的监控灯,不禁有些愕然。
士别多年,真是刮目相看。
他不禁感叹,当年留书一封,说要成为权力本身的人,看来已经做到了。
“澄星,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文予宁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隐藏不住的汹涌暗流,只在心里来回激荡。
“挺好的。”成澄星淡淡地回答,眼神中没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文予宁点了点头:“马原已经交代了你的大部分情况,跟我想得没有多大出入。这些年,你靠给警方做线人谋生……很不容易。”
成澄星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不知道马原跟他说了多少内容。
“现在,你表妹成欣颖在首都一家健身中心做瑜伽老师,大学四年,你多有资助,现在找了男朋友,你弟弟刘澄阳考上了体育大专学校,明年毕业,你妹妹刘澄月,考上了三本,学的是计算机,他们这俩双胞胎,这些年也是你给他们的姨妈打钱,供他们上学……你当年离开学校的时候,才21岁,忽然就要接过这种生活重担,供养3个孩子……”
“文书记,你很闲是吗?”成澄星出声打断了他,“你在这是跟我叙旧来了吗?可惜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你要是不行的话,给我换一个警察来问。”
文予宁嘴角抽动,似笑非笑,目光始终落在成澄星那张熟悉的脸上,声音却逐渐走了调:“刚说了几句话,竟然就问我那么私密的问题,我才32岁,能‘不行’吗?我现在正值壮年。”
说完,把外套往后唰的一褪,摊开在后面椅背上,露出他紧贴在墨蓝制服下蓬勃又健壮的肌肉和太平洋宽肩。
……成澄星是真的想报警,明明坐在审讯室里,却好像正在被骚扰。
“这些年你也变了,长高了,刚从我胸前走过去,好像不卡脖子喉结这里了,而到我的下巴颏,”文予宁伸手比量了一下,“身材吧,虽然仍是瘦的,但看起来比从前要结实,褪去青涩和稚嫩,你现在是真正的男子汉了。”
成澄星手里捏着的矿泉水瓶,咔嚓作响。
“刚刚那位女警官,已经提醒你了,”他不得不主动把话题绕过来,“你不问问我,1200万去哪了吗?”
“噢,”文予宁点了点头,“那1200万去哪儿了?”
“我换成金条,交给沙蜂了。”
“……走陆路还是水路?”
“走网络渠道,运用网络支付分批、小额,通过暗网支付,”成澄星道,“你想想瓮明他们那些人,为什么对我那么信任,就是因为这些年,我一直在给沙蜂卖命。”
“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文予宁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知道,我曾经是警方线人不假,但我变节了,现在你们策划组织的围捕行动,不但没有成功捕获沙蜂,还把钱也丢给他了。”
文予宁抱起手臂,靠在椅背上:“那麻烦可大了,你涉毒,就意味着林羽貘和马原也都涉毒。”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成澄星气得拍桌子,“我说了,是我中途变节,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甩不干净,马原已经交代,窝藏你7个月之久,你们在一起同居,”文予宁咬了咬后槽牙,“而林羽貘更是知情不报,不顾自己的前途,把你送出海关。你要我怎么理解你说的话?你变节了,然后他们俩,一个反贪局长一个刑侦队长,就被你骗过去了?”
成澄星眨了眨眼睛,这确实……漏洞百出,要是别人,他可能还有几分胜算,可眼下应对的是文予宁,聪明机智狡猾无情的文予宁。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文予宁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可只点了一下,成澄星就跟炸毛的猫似的倏的一下挪开手,用手铐用力砸了一下他的手背。
文予宁笑了,装模作样地揉了揉手背,继续接下来的审问。
“我跟他们俩,交情匪浅,”成澄星说,“我和林羽貘是大学同学,睡上下铺的兄弟,这你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是王小毛。”
“我是成澄星!”
文予宁噗呲一声笑了。
“你好好给我听着,我跟林羽貘虽然多年不见,但曾经的情谊还在,跟马原更是因为合作多年,彼此有一定信任度,至于那1200万……我骗他们说我能用它来把沙蜂钓出来,到时再一举把沙蜂端了,他们才愿意窝藏我,还有放我出关。”
文予宁斟酌他说的话,问道:“1200万,沙蜂给你分多少?”
“……”成澄星微一琢磨,“200万。”
“200万,就值得你变节了。”
“你不养家不知道柴米油盐,你知道三个孩子每年学费生活费多少吗?仅靠线人费,能够吗?”
“你带教师父袁振川,从2013到2020年,包括你服刑四年间,连续给你打钱28万,这里面有的是走公款,线人费,有的是出自他个人腰包,你给你要养的三个孩子,前后打钱差不多有32万,这中间差额,我能想到,你卖了你曾经的东西,名牌包,电子产品……”文予宁看着他空空的手腕。
却听成澄星忽然喊道:“够了!师父已经没了,牺牲了!再说这些还有用吗?!”
他的双眼忽地盈满了水雾,几乎泫然而至,只是他一昂头,又忍了回去。
“文予宁,别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有一些大手按在头上,让你活你就活,让你死你就死,那是谁都无法抵抗的!”
“好,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文予宁见他逐渐激动,立刻转变话题,“我知道你有秘密,马原和林羽貘都有,你们似乎都在害怕那一只‘大手’。不过,你也知道我向来胆子大,我是不怕的,等时机成熟。即使你们不说,我也能知道。但在此之前,我想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成澄星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当年,为什么要走?”文予宁的声音低沉而微微颤抖,他不得不在桌子底下,微微握拳,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徘徊多年,锤子一样,敲击在成澄星的心上,“你为什么没有等我。”
成澄星的脸色逐渐变白,没想到时至今日,文予宁竟还纠结这样的问题。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反问道。
“我要你当面说,”文予宁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不是通过电话,也不是通过别人。”
“因为我不是同性恋。”
文予宁轻嗤一声,这是最扯淡的理由。
“就算我是,我也不爱你,”成澄星果断地换了个回答,神情笃定,“我爱的人是孙志奇。”
“……”
能说会道的文予宁,现在说不出话来了,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一时语塞,只能吐出空气。
那些年少时围绕在三个人之间的纠葛、误解、冲动、争执,此刻随着当事人吐出的那个名字,像是被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盒子,黑的白的,一股脑儿地都涌了出来。
命运的转弯处,他们遇上,一死一重伤逃离,独留文予宁在原地,反复品味着这场没有赢家的对决。
“你还是最心疼他。”
过了片刻,文予宁低着头说道。
“是的。”
文予宁起身,转头,门被“哐当”一声撞开,走出了审讯室。
“文书记,我已经申请了48小时询问申请,还有15日羁押在案说明书,”尹长春道,“他还是不肯吐出1200万吧?”
在她眼里,成澄星就是一个作奸犯科的诈骗犯,她甚至感到恐慌和震惊,眼瞅着马原、林羽貘和文予宁竟都着了他的道。
“尹队长,现在情况有变,”文予宁将个人办公室门扉紧闭,低声说道,“接下来的秘密调查,只能你跟我二人知道。甚至包括你的警队上司,李立申、魏文峰,甚至最高检察院的人、法院的人,谁你都不能信任。”
尹长春点了点头:“您说。”
“成澄星、马原、林羽貘,你认为他们三人的交集是什么。”
“曾经都是公大学生,还都参与了围捕毒枭沙蜂的行动,”尹长春想了想,继续补充,“虽然我不认为马原是个嗜财如命的人,也很难把他跟沙蜂同伙联系到一块儿,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只对‘立功’感兴趣,对捞钱,可以说是毫无热爱。”
文予宁缓缓摇了摇头:“你毕业太早,没有遇上。”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秘密档案,交给了她。
“他们仨都曾有一个师父,那就是袁振川。”
尹长春接过档案,打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灰色印迹,“死亡”二字,触目惊心。
“他已经牺牲了,三年前,我还参加过他的葬礼,是我们警队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有仪容瞻仰礼吗?”
“没有,人是从金三角刨出来的,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文予宁微微眯起眼睛,锐利的眸光,落在空中一点,似乎在抽丝剥茧,什么沉重而复杂的事情。
“袁振川前辈的事,是成澄星跟你说的吗?”
“不是,”文予宁摇了摇头,“他现在努力让我别查下去,只想背着这口黑锅,让我放马原和林羽貘出去。”
袁振川的葬礼,那是上头统一组织安排调动,以及申请遗体从外境迁回等各项繁琐工作,现在,这些都要从头梳理,重新翻案。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尹长春请示道。
“你去探一探魏文峰和李立申的口风,看看他们对成澄星被捕,有什么说法。”
“明白。”尹长春走出去之前,又忍不住回头,问道,“这两位都是我的直属上司,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帮你查案,而不是帮他们隐瞒?”
“因为你是恪守原则的人。”文予宁说。
审讯室外面重兵把守,炽热的白灯打在头上,彻夜不息。
“文……”
文予宁让他们噤声,推开了门,轻轻走了进去。
成澄星双手被手铐铐着举过头顶,压着一边的脸,趴在桌上,呼呼地睡着。
文予宁将黑色的大衣拿起,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盖到他的身上。
成澄星即使现在不说,文予宁也很有耐心,8年都等了,何况一朝一夕。
长长的故事,我们以后可以慢慢地讲。
明后天休息,接下来要回老家一趟,爸爸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感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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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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