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笑间缓步行至临华殿后。自入冬降了霜雪后,殿后的谿汕湖已落了一层琼瑶碎玉。因近日阳景正好,暖照四隅,本如镜面般的薄冰化了些许,在湖上形成了片片玲珑的水晶。兼有皑雪融融,轻云淡风,恍若有了春日之意。
“你倒想起带哀家来此处,怎么不往御花园去?”太皇太后无意问了一句。
萧静妧俏皮道:“朝云不知太皇太后可听闻,这两日御花园可成了个盛景妙境儿了。宫里的人蜂蛹着往那儿去,熙熙攘攘的,朝云知您素来不喜纷扰,怕去了那儿添了心烦呢。”
太皇太后闻言淡淡:“有一只雀儿巧遇登上了高枝,剩下的雀儿便各个都想着得了这个巧宗。只怕趋之若鹜,枝上立得不稳,枝头没上上去,反倒摔得惨烈。”
萧静妧温婉道:“太皇太后此言甚慧,便是朝云这么个愚人儿,经您这一点拨,也明白了。要不说呢,您这老祖宗儿的名号可不是白当的。这朝中上下,谁不对您这三朝元老真心实意地敬着。朝云平日里不过是捡着实话说罢了,偏您还说朝云是油嘴滑舌讨您欢喜,朝云可真真是要委屈死了。”她说着故作为难地撇了撇嘴。
太皇太后朗声笑起来,拍着她的手道:“你这猴儿。罢了罢了,哀家上了年纪,说不过你这张俏嘴。你既委屈,那哀家便许你一样东西,可好?”
萧静妧朱唇一勾,膝盖轻轻弯了一弯:“那臣女便多谢太皇太后赏赐了。”
转过一方青石后,见压了雪绵绵垂下来的柳枝后隐隐约约有一碧色的影子,细看去,原来是女子的衣裙。因其明看着精致不是宫女们的衣裳,故而应是宫里的妃嫔。
因尚有些距离,女子倒还未发觉一行人的到来。
萧静妧见太皇太后望去,忙出声道:“太皇太后来了,湖边的那位姐姐快来请安吧。”
女子似乎惊了一惊,身形微微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转过身来,迈着较往日里稍快而不失仪态的步伐向此处走来。其侍女亦紧随其后。
“嫔妾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平了身后,和萧静妧互相见了平礼,而后端手侍立。
太皇太后徐徐乜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你怎么在这?”她的手慢慢从所扶之人手中抽了出来,扶她的手略微僵了僵,未再有动作。
宋湘宁容色端庄,恭谨道:“嫔妾见今日天色好,在院中无事,便遣人拿了鱼食来谿汕湖喂鱼。”
“你倒是雅兴。”太皇太后的语中似带了一丝笑意,但脸上却冷峻依旧。日光落在她的脸上,显出慈蔼之色,
宋湘宁并未惶言不敢,面上笑颜淡淡,从容不迫地回谢道:“太皇太后圣誉。嫔妾偶然打发空闲时日,不曾想成全了太皇太后美赞,是嫔妾之幸。嫔妾想起前些日有不少姐妹在御花园踏雪寻梅,吟诗作赋,真真是高雅之趣。”
太皇太后闻言将目光放回了她身上,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一番,未顺着她的话茬接过,而是道:“这临华殿除置办宫宴外,大多时候都冷冷清清的;冬日里又萧条,后园中更少有什么人。今日哀家能在此处遇着你倒是一桩缘分。”
她抬起手,一旁的萧静妧微微提心了一瞬,只见她在光下泛着金辉的寿字翡翠护甲搭上近处的冷梅琼枝,护甲下游走的冰晶发出细细的摩挲声,有如碎玉一般。
忽而玉声停下,枝尖细细的纤条被折下,连带着几朵盛放的朱梅。
太皇太后端详着花间的梅蕊,忽而笑了笑:“哀家闭门月余,今日初晴便得遇佳人,倒似这梅蕊知人心意,开得这般巧。”
宋湘宁垂眸敛衽,缓缓施了一礼,口中徐徐道来:“嫔妾虽为女子,不若男子娴于诗礼,却也略懂些文墨。嫔妾记得幼时尝听家父读《齐民要术》,言梅有三候——‘冰澌溶泄时孕蕾,地气初腾日绽蕊,月照寒枝夜散芳。’今晨见檐溜化玉,便知当有破萼之期。”
一袭风吹来,将树上的花席散些许。宋湘宁素手轻托掌中花瓣,看着风卷香雪落于太后翟衣:“昔年谢女临雪咏絮,桓伊乘月弄笛,皆因天地留白处最易见真心。太皇太后风雅而召清音,嫔妾安敢东施效颦于寿阳公主,污了梅花妆?”
言毕,又退半步深深下拜:“《易》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陛下仁德感召,方使六宫草木竞献灵秀。嫔妾今得沐清辉,譬如薜萝附松柏,实乃草木之幸。”
太皇太后眉心渐展,面上含了些暖意,将手中的梅枝递与宋湘宁:“哀家读《西京杂记》,说汉宫有梅妃,每冬月呵手写《惊鸿赋》,笔尖凝霜竟成朱砂色。这冷梅如砂,哀家今日便将它赠与你。”
见宋湘宁含谢捧过,她接着道:“《齐民要术》教你观檐溜知花信,倒是漏说了一桩——梅香透骨时,需得经三昼夜雪压。明日若再降新雪,你携《周易》来暖阁研墨。”
萧静妧眸间闪过一丝欣喜,待意识到不妥后,不及她低下头,便又听闻:“方才你说‘薜萝附松柏’,倒让哀家倒想起光武年间,阴皇后殿前的女萝藤,后来缠上了明章之治的盘龙柱。”
萧静妧有些愣了神,她不敢明目看向宋湘宁,手中的香帕被紧紧攥着,寒风吹拂之时,她的掌心却沁出了一层细珠。
宋湘宁未露慌怯之色,伏身拜去:“嫔妾谨记《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昔周公握发吐哺,犹恐失天下之贤,妾身蒲柳之质,敢不效鸣蜩(tiáo)抱露而惕(tì)?”
太皇太后的眉眼流露出赞许之意,朗声一笑:“怨不得有人千方百计的要将你引荐于哀家,真是个妙口莲心的佳人。哀家还当是个绣花枕头,如今看来,倒真是难得。也罢,你研的墨若是能让哀家写一幅好字,你们的心事,”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萧静妧一眼:“哀家自会帮你们圆了。不过,”她语气重了两分,回眸望向宋湘宁,“哀家可不会帮无用之人,你自己必须争气。”
萧静妧心中舒了口气,收了脸上的喜忧形色,与宋湘宁一同规矩地拜谢:“多谢太皇太后。”
回到慈宁宫,竹霜已着人备好热茶暖汤,关了通风的扇窗,香炉里烧着银朱色的瑞炭,又点上太皇太后素爱的暹罗檀香,带着两名宫女在殿中侍候。
见二人回来,竹霜和宫女们忙上了前问安,替二人拿了外披手炉。
“外头虽回了暖,到底寒气重,奴婢命人给太皇太后和郡主熬了四神汤,在银吊子里滚着,眼下正热乎着呢。”竹霜一面给太皇太后宽着衣裳,一面笑着道。
太皇太后神色淡淡,眼皮微抬:“知晓了。”
竹霜解意,将锦披貂领置于黄花梨灵芝纹架上,便领着殿中的宫女出了去。
萧静妧见此,连忙到接了银吊,舀了热汤,送到太皇太后面前,恭谨道:“朝云服侍太皇太后用汤,在风口吹了这么久,眼下正好驱驱风寒之气。”
太皇太后也不语,就着她的手饮了半碗,便叫她放下了。
萧静妧搁下汤碗,嘴角扬起一丝不甚自然的笑,憨声道:“朝云还以为太皇太后恼了朝云,不要朝云服侍了呢。”
太皇太后并不看她,闭了目养神,悠悠道:“恼了你?你倒是说说,哀家为何要恼了你?”
萧静妧有些吞声,踌躇了一会儿,慢慢道:“朝云……不该算计太皇太后。朝云对太皇太后存了私心,朝云,朝云向太皇太后请罪。”说罢,她便要跪拜下去。
太皇太后睁开眼,冷哼了一声:“起来罢。”她睨着萧静妧:“哀家若真恼了你,还会金口玉言许给你二人?早便拂袖去了。”
萧静妧听出她语气,忙到她身前,给她松着肩头,娇娇地笑着:“是,太皇太后最疼朝云了,若不是有这层疼爱,朝云也不敢胡来。是朝云恃宠而骄了,朝云今日就给您赔个不是。”
“哀家是气你欺瞒哀家,不过这玥美人,哀家从前未好好瞧她,今日细细见了,倒也生出几分新趣。若得调教,哀家要赏你;若不得调教,你定是逃不了一顿责罚。”太皇太后松了身子,斜斜倚着攒枝软枕,慵然道。
萧静妧笑着应了是,又拣着太皇太后爱听的话说了几句,哄得太皇太后高兴。而对太皇太后方才之言,她不过泯然一笑,俨然成竹在胸。
附:
谢女临雪咏絮:出自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笺疏·咏雪》。据《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及《世说新语·言语》篇载,谢安寒雪日尝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兄子朗及兄女道韫赓歌: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桓伊邀笛:出自《世说新语·任诞》,是魏晋名士风流的经典典故,核心意蕴在于不期而遇的知音之契。
梅花妆:梅花妆?是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美容装饰,起源于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的传说。
据《太平御览》记载,某年正月初七,寿阳公主在含章殿檐下休息时,一朵梅花从树上飘落,恰好贴在她的额头上。这朵梅花在公主的额头上停留了三天,洗掉后留下了五瓣梅花的印记。宫中女子见其美丽,纷纷效仿,用绢罗剪成梅花形状贴在额头,形成了“梅花妆”。
阴皇后:东汉第二位皇后。春秋时期名相管仲后裔,汉明帝刘庄的生母,光武帝刘秀的原配妻子。
明章之治:是指是东汉继光武中兴之后,汉明帝、汉章帝统治时期出现的“大治”景象。
鸣蜩:《诗经·豳(bīn)风》"五月鸣蜩",指夏蝉。
抱露:化用《吴越春秋》“秋蝉登高树,饮清露。”蝉靠吸食树汁露水为生,本文喻指生存依赖外界赐予。
惕: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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