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三年,九月十一日。
京城。
宋时离开零歧的时候,县令大人还折了一枝桃花送行,当他终于站在京城的街道时,黄灿灿的银杏已经落得满地都是。
从春天走到秋天,他的认路本领比这飘旋的落叶还要令人忧愁。然而更忧愁的事还没完。
“你说你要找赵御史?”对面的汉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我、我来找赵大人。”宋时暗中拉紧了包袱带,有些紧张地点头。
他只是跟着一队骑马的士卒进城,便被面前的人拉住。这个人罩袍里穿着甲胄又骑在队前,应是骑兵的头领,瞥见他后,忽然从马上跃下,奔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领子,喝问他从何而来。
啊?一瞬间的茫然后,宋时满头大汗地解释,他是零歧县的秀才,在县令的建议下,来京中寻访赵御史为师。
甲胄队长攥近他的领子,问:“你说的这个赵大人,是当今御史大人——赵谐赵相宜?你认识他?”
赵御史,赵谐,字相宜。那可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赞誉为“三清御史”的赵相宜。
宋时见人不信,急得面红耳赤,“确为赵谐御史!赵谦大人的兄长,零歧的赵谦县令让我来找他!”
甲胄队长松开了对宋时的桎梏,退开几步,重新上下打量他。
宋时面黄肌瘦,被人骤然放开连站都了站不稳,又一路风尘仆仆,衣衫破旧,与乞丐混作一堆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甲胄队长忽然伸出手,用力拽住了他的胳膊,像拉扯一截枯木一般将他拽到马前。他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没听说过赵大人要收什么徒,这样吧,我们家将军和赵大人是好朋友,我辛苦一些,带你回营中一问便知。”
宋时手足无措地被拉上马去,这人高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上,铁臂箍着他的左右,硌得生疼,完全不得动弹。
不像是要帮他,倒像要卖了他。
可他话说得意外温柔,“西侧门是近来辟给兵马行道,以后别走了。”
提醒完,甲胄队长又恢复严肃,“骑兵与路人都分不清,那群门卫是吃干饭的吗?”
他向后轻喝:“迟卫!”
“卑职在!”有士卒应道。
“通知林骁,今日巳时当值的城门守卫各领十棍,调入营中。省得到时候城门出什么事。”
“是!”那士卒勒马,回转离开。
宋时老实缩在马上,不敢再动弹。这个甲胄队长言出令行,随意惩调城门守卫,不像只是一个小小的骑兵队长。
甲胄队长策马,转头悠悠往城外走,且越走越远。宋时开始着急,已逐渐看不到京城的大路,这方向是往山中走?
这队长莫不是觉得他是细作在说谎,要将他带去山野中杀人灭口?
可直到被带入军营,甲胄队长只是将他推入一个营帐,便消失不见了。
宋时站在帐篷中茫然四顾。
帐篷宽敞,不过只有一张草席床铺和一张桌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宋时试图向外打探,被凶喝的守卫吓了回来。
正拿不准主意,帐外传来一阵喧闹,“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在哪里呢?”
布帘掀开,走进一个大汉来,看见宋时一时愣住,然后说:“晏呵你又从哪里拉了个同袍?”
同袍?宋时疑惑。
“不是乞丐。”那个甲胄队长回答。
乞丐?宋时自知形象不堪,但是同袍和乞丐什么关系?
“他不是乞丐,他是今日那个错走御马道被我抓住,说自己认识赵谐的小子。”晏呵懒懒地交叉着手。
大汉的态度亲善多了,听此眼角弯弯如月,挂起玩味的笑,“你认识赵御史啊?”
“不不不,”宋时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他生怕被误会,解释讹误的话:“在下不认识赵御史,只是听过御史大名,又承赵御史的胞弟——赵县令的情,前来拜师。”
“噢~”大汉兴致勃勃地围着宋时打量,然后凑上去:“那你认识我是谁吗?”
宋时眼睛瞪大,看着他,又左右看了看,嘴抿成了一条线。
“林骁,林骁知道吗?”
宋时脸憋得透红,满脸为难。
林骁看上去有些沮丧。
在宋时抓紧了衣角,手心出汗时,他又无所谓地挥挥手,“萧从呢?萧从萧将军?”
“振武上将军!”宋时立马开口,眼睛也乍亮起来,“千里奔驰,断敌天浑的振武上将萧从萧将军!这里可以看见萧将军吗?”
旁边的晏呵露出惊奇,大约是在想,这小子一路都是一副窝囊样,这时却神采飞扬起来。
其实说完宋时就蔫了。他刚一句话也不说,当着人面提起另一个却兴高采烈,还不知分寸地发问,不知道对方会如何生气。
他小心去窥视林骁的表情。
可林骁完全看不出在意的样子,眼睛竟也亮起来,十分开心地说:“是吧,我就说萧从天下皆知。不过,你真是……赵大人的未来徒弟?”
宋时见他不在意,腼腆一笑,挠了挠后脑勺,过了一会儿说:“在下资质愚钝,赵大人未必肯收。”
林骁和晏呵对视了一眼。
瞬间奇怪的殷勤起来,林骁扫了扫床铺,将人扶到床边,“快坐快坐。”
宋时受宠若惊,“不用不用。”
“没关系,快些来坐!”林骁以为宋时在意自己身上灰土,爽快地摆手,“既然是赵大人的未来徒弟,有什么是坐不得的。”
“这是我的床你当然没关系。”晏呵这样应林骁,却将手搭在宋时肩上,亲昵地露出笑。
这与他之前对比,稍显诡异。宋时还是不敢落座,却感觉左肩上的手一个用力,轻易将他压了下去。
“欸,不用客气的。”林骁也坐了下来,长臂一伸,揽过宋时的肩膀,“我们萧从将军与赵大人是多年好友,哪里需要跟自家兄弟客气?”
这句话说得推心置腹,宋时已经听了两遍了,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劲。大约是自己受不来如此礼遇,他想。他现在只欲离开。
“不知可有知会赵大人?”宋时壮着胆子问:“不如、不如在下自己去找找赵大人吧?军中事务繁忙,不敢叨扰两位大人。”
“哎,不叨扰不叨扰,小哥与我投缘,多待些日子也是无妨。”林骁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拍打着宋时的后背,“还未问过小哥姓名?”
宋时怀疑自己快要被拍出血沫子来,猛咳几声后,才有余力回:“在下姓宋,名时,零州零歧人。”
林骁正要笑夸的嘴停住,“这名字……有点刁钻呢。”
“家父是零歧讼师,希望我传承衣钵,当日没想太多,只取了个音同。”
“哎呀呀,好好好。”林骁并没有纠结,继续快活笑道:“到时候宋时小哥成了赵大人爱徒,莫忘了为小的美言几句。”
宋时惊慌起身,别说他还不是什么赵大人爱徒,这“小的”二字他是真受不起。他颤巍巍地说:“大人,在下还是先行离开吧……赵大人或许收到了赵县令的传信,在等我也说不定。”
“诶,别那么着急嘛。”
坐在原地的林骁,手按在他右肩膀上。肩头瞬间像垒了块铁石,宋时再度被压下。
“我已知会赵大人。再说军中操练壮观,难得一见,你我又如此投缘,理应多在这待几天。”林骁坐在右边,笑容肆意,眼睛直直地盯着宋时。
“是啊,我手下一只黑翎军,骏马如龙,不可错过。小兄弟想看看多待几月也无妨。”晏呵围在左侧,低头微笑着看他。
面前这两人都长得十分高大,宋时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误入狐狸窝的羊羔。
好似在受礼遇,却感觉更像要被人囚困。
“林校尉,晏校尉。”门外响起另一个声音,打破这份凝滞。
一个年轻的士兵掀开布帘走了进来。
“马一凡?”晏呵见来人,严肃起来,“你不在将军身边……将军找我们有事?”
“晏校尉。”马一凡略抱拳,扫了眼室内,看到宋时后放心下来,“将军说,放了他。”
“放了他?”林骁站了起来,收敛起吊儿郎当,皱起眉来,“将军知道了?”
“将军强令放人。”马一凡点点头,也无奈道:“将军已经通知赵谐来接人了。”
“凭什么?他们没少无凭无据地参我们,我就不能押个人玩两天?”林骁不笑的时候就像换了副模样。
但看起来将军之令重如山,片刻后他撇撇嘴,手老实地把宋时往外推。 “还以为你得在营中多待几日呢。啧,去见那个小白脸吧。”
宋时呆呆地被推出门外,没听明白,只知道萧从萧将军帮他找了赵大人。
“萧将军”、“萧从”、“帮他”,宋时眼睛顿时发起了光。
可帐外没有萧将军。宋时一路探头探脑地被带出营门,别说萧将军了,连个操练的士兵队伍都没看见。
马一凡只看到身边的小哥眼睛莫名炽热起来,又莫名黯淡下去,然后左右看看锁定他后,小心翼翼靠过来,小声地问他:“请问萧将军在哪?”
马一凡心中好笑,知道他大约是有些怕林骁和晏呵,也小声回:“将军这几日不见人。”
“哦。”宋时落寞道谢:“多谢小哥了。”
“不好意思,来迟了。”穿着官袍的人下马拱手,“相宜受召,来不了了,我正好离开文翰台,顺便帮他个忙。”
“梁大人。”众人抱拳回礼。
“将军偶感头风,不便见人,还请梁大人见谅。”马一凡说。
来人看上去四十余岁,蓄着一把巴掌长的胡须,乐呵呵地摆摆手,“无妨无妨。”
最后宋时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营帐深处,跟梁晓上马离开。
路上,梁晓边骑在马上摇啊摇,边叮嘱道:“以后呀,可要仔细点。”
“是。”
“武将一派可见不得咱们,你要是有下次,不见得能捞出来,你赵大人也要跟着在朝堂上难做喽。”
“见不得?难做?”宋时怔愣,怎么听起来,萧将军和赵大人在朝堂上不是很和睦的样子,“将军和赵大人不是朋友吗?”
“朋友?谁告诉你他们是朋友?”梁晓笑得胡子都要起飞了,“前些日子赵大人遭行刺,大家正怀疑是萧将军下的手呢。”
“啊?”宋时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化作一个点的营帐,不可置信地叫道:“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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