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稀并不是光线可以穿隙的预兆,即使是在没有帐篷遮挡的草坪,四周依旧那么昏暗。
革履踏下,泥水飞溅到洇湿的裤腿上。不过没人在意这么一点脏,黑衣上血雨早浸了个透。
一排排无声的战士看不清表情,在寒冷中站立如同沉默的崇山。身旁跪着的人群,衣服也辨不清样子,脏了、破了、湿了,总之无所谓了,他们战战兢兢,也许在害怕,害怕寒冷,或者颈侧斩首的长刀。
分不清。
这场雨持续得太久,被它模糊的东西远不止这些。
放走俘虏,只会方便北牧增添兵力屠杀天靖人;留下俘虏,就是把仅有的粮草分出去,之后害得还是天靖同袍。
萧副将下的命令虽残酷,金威并非不能理解。
只是全杀……他无法想象北图河会堆积成什么样,还有……那些小部落的老弱妇孺……
金威面色沉重,郑莲从旁边冲过去,被他拽住。
“还能怎么办?!”郑莲当即回头道。
“从前也有这样的事,还不够教训吗?”金威的声音轻飘,他自己都不够坚定,“难道我们自己忘了吗?”
郑莲咬牙:“不杀的事又不是没有,可结果呢?如果不是当年放过北牧,后面哪来的牧朔勾连?你想再来一次吗?”
想到那时天靖的窘迫,金威无话可说。
“你不是也应了副将的命令吗?既然已经应了副将的命令,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郑莲松下冷硬的口气。
他也明白金威的想法,但萧愈明已经下令,没什么可以说的,“这是我们自己选的。”
跪着的俘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大多数人听不懂东靖的语言,只是对即将降临的命运自有猜测。有些人选择埋头无语,有些人嘤嘤低泣,有些人傲立头颅,嘴角上扬,不屑地挑衅对手。
隔壁的豹戈部首领在不久前已经被天靖的士兵剿灭,据说死前,他曾大笑着把刀扔向北方。
这些北牧勇士们对于死的态度都有些奇怪。金威听说过南帝死前也是笑着,傲然地留下一句“何顾我,明朝还来。”还有那位后都海死前用北牧的曲调,高唱着“此身将去又何惧,葬我高山兮击鼓歌。”
他们对死亡不屑一顾。
这些昂首的人,一个一个都有无畏不屈的灵魂,但无畏不屈的灵魂有时才最该死,尤其是他们是敌人的时候。杀了这样的敌人,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可,他们背后的老弱呢?
温热的血溅在雨中,瞬间冷散。
金威转身,不想再看。
他应该再多问萧愈明两句,或许他听错了萧愈明的命令呢?或许萧愈明本意不是这么做呢?
可他也明白这只是安慰自己的话,萧愈明的态度确凿无疑。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吁!”
暗茫茫一片里,忽然传来高昂的马嘶声。
几匹马马蹄声响。一匹黑马领着马群如箭驰出雨幕,然后被人拉住缰绳,高扬头颅停在金威面前。领头的黑马那双平时懒散的眼睛锐利,鼻头喷气,马蹄躁动,故意踏出大片水花,明显是生气了。
“公子哥?”
……
“哥哥……”四周无边无际,空幽幽荡着白色。一个小姑娘摸索着往前走。
她的右眼十分骇人,沿着脸颊是一整块紫红印记,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烙过,皮肉翻涌,凹凸不平。即便如此,她本不必步步小心,她原本有着明亮动人的左眼,可此刻漂亮的左眼也没有了,黑孔中流出灼热的血迹。
有黑色影子穿过,猝不及防的长刀刺进她的肚子。
她脸色煞白,痛呼声让人心疼。可这样虚弱的小姑娘仍然强撑着从血泊中爬起来,红色的手掌漫无目的地向前摸索,似乎一定要寻找什么人。
“哥哥,哥哥,你在哪?哥哥,哥哥……你在哪你在哪……哥哥哥哥……”
身后是一串一串淌着血的脚印,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萧从到的时候,其拉格已经死了。
萧愈明的长枪沥着血。
“人性不可泯灭。”萧从又说一遍这句话。
萧愈明的失控……不,失控是无法控制,应该说这就是他会干的事。
阿寅、晏呵、林骁全都是后面加入军中,最早和他在一起的人现在只剩下萧愈明,相伴多年心性摸得最透。
他其实从没担心萧愈明会过于仁慈,之前反而是觉得萧愈明放过部分塔胡人怪异,萧愈明对北牧和西朔有着极强的恨意。若不是塔胡跟这几个部落关系不好,萧愈明大约已经把塔胡当人质,当盾牌了。
这葫芦不仅闷,还倔。
“走吧。”萧从转身要把人带回去。
萧愈明沉默地跟了两步,“不问?”
“问什么?”萧从转头注视他。
萧愈明眼睛垂下,看着长枪底。
萧从顺着视线看去,片刻后,侧开一步,给他看怀里的马脑袋:“没看见公子哥急了么?”
天空还下着雨,流光脑袋藏在萧从腋下。它对于萧从在雨天把它从马厩里薅出来的行为十分不满,到了地,一人一马拉扯着过来的。现在一见萧从可以走了,终于轻快起来,一边踏马蹄,一边用嘴咬着萧从的衣服,往有帐篷的方向拖,表现十分急切。
“得先伺候公子哥。”萧从说。
萧愈明回到大帐等了许久。昏暗的雨让人失了对温度的敏感,帐篷里点了灯火,反而让人反应过来有些冷意。
将军掀开帐帘已过了一个时辰,应该是去处理这次的事,北牧的人、黑翎军都在其中。
但回来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更没有质问萧愈明,反而看着地上的积水说:“怎么还是湿漉漉的?”他皱眉道:“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衣服,你自己去找王校尉他们借。”
然后抛下萧愈明,到后面换衣服去了。去之前,他把放在桌上的一封未拆的信,顺手放进纸堆里。
萧从换好衣服出来时,萧愈明果然半点没听,还站着不动。发丝尾水滴滴落,身上的雨水在衣服低洼处汇积,然后顺着褶皱流到地上,脚下湿了一片土。
配上那张脸,阴湿气极重。
“换换换!”萧从气不打一处来,他手里拎着干衣服就要扔到萧愈明身上,但想到对方浑身过水一样,又嫌弃地扔在桌子上,“我就三件。”
萧愈明没动。
“别明天传出天靖将军因风寒而死的消息。”萧从坐下说。
“勒胡儿。”萧愈明无视萧从的扯白,凝重地打断,“勒胡儿现在应该在我们背后。”
水滴落在地上发出碎裂声。萧从眯起眼睛。
“达善部和豹戈部全力扑击天靖,勒胡儿却不在,他们的驻地更是没找到勒胡儿半点影子。”这才是首要的事,萧愈明回忆着其拉格的话,“那么……”
硕大一个勒胡儿部总不可能凭空消失,萧愈明也不信他们逃走。
“声东击西。”萧从极为默契地接道,“达善、豹戈吸引我们目光,勒胡儿绕道身后。”
水滴微溅,小小的积水滩上,荡开昏暗的一圈圈纹路,触边又被阻挡。
“断源围湖。”萧愈明说,“目标不是零州,就是粮草。”
“是粮草。零州还有驻军,勒胡儿想围困我们,但还不想被我们围困。截击粮草,最是容易。”
“断后无援,步履难远,现在回头杀掉勒胡儿?”
萧从抬头,火光照不进眼底。
良久,他拿起衣服站了起来,“杀什么杀,人是杀不尽杀不绝的。换上,你都快把大帐滴成湖了。”
萧愈明没有接衣服,“杀不绝,但得杀。”
萧从看着那张冷厉的脸,不语。
“不说吗?”萧愈明再度问。
萧从自始至终还没质问他私自行动的事。
“你这样很像林骁那小子。”萧从叹了口气感叹。
招惹别人时候还要问别人为什么不骂他、不打他,真是块天生挨揍的好料子啊。
“好,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冲动的后果?”萧从再次抬头时,眼睛已镀上寒雨的温度。
“勒胡儿要与达善、豹戈合围,夹击天靖,我不认为解围做错了。”萧愈明坚持道。
“喏,你已经备好了理由。”萧从无奈地摆手。
“这里不需要不合宜的道德。”萧愈明说,“北牧杀我天靖人无数,将军不该为杀人心软。这里是战场。这里没有好人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今日不杀它,明日它就会杀你。”
萧愈明眼带血丝,嘶哑着声音:“天靖和北牧,天生带着仇恨。”
……
“大人。”赵浩骑马停在悬崖上,看着赵谐的背影。
前面浩渺万山,云雾绵延,黛蓝色的山形如龙行。身旁迟钝的红枫,叶子随风飘逝,哀婉凄淡。
这样的景象,在京中许久没有见到。
“大人要作诗吗?”赵浩挠挠头。
赵谐摇头,“只是忽然忆起旧事。”
赵浩看那影影绰绰的云山,心想大人总不可能小时候伐木去了吧?
“我幼时背诗也有许多不专心的时候。”赵谐说,“一心记得有一句‘乱红飞过千山去’,记了很久,可奇怪的就是不愿意去翻阅。只是心里时不时拿出来细品,想大风起兮,飞红千山。”
赵浩顿觉羞赧。
“许多年后才发现,是自己记错了,原句是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奇怪的是我明明知道‘泪眼问花花不语’是欧阳修的,却一直不肯往后面想。哪怕如今我知道了,梦境深处也一直是‘乱红飞过千山去’。”
“为什么?”赵浩问。
“执念吧。”赵谐的视线追逐一片红叶从眼前飘向远方,“执念有时候是不管对与错,好与坏的。”
“人不能太执着,闷头容易错,有执念人就会变得很脆弱……可没有执念的人,很多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赵谐说,“启程吧。”
萧·带(伪)弟弟·心累·从:带弟弟跟带儿子一样。
大儿子萧愈明叛逆期,话少不爱跟老父亲沟通。
小儿子阿寅还小听话,但流浪在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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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恩重如山(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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