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最隐秘的伪装,大雨消去马蹄声的破绽,只这两个就可遮盖潜行的一切。穿着兽皮戎装的军队,最是熟悉草原上的一切,他们穿过湿冷的雨幕,悄然前行。
雨水沉闷,“噼啪”敲击大帐的声音,组成最好的催眠曲。这种时候,意识和战争都该入眠。
小少年停在路上,如顽石一般驻足仰望高树。正是中午,阳光穿过树隙,耀眼而明亮,他久不离去。
他的东西被人扔到树上了。
穿着常服的青年路过,大约是军营休假,手里还拿着糖葫芦,看了一眼树上,便知道个大概。
他迅速咧着个嘴朝小孩笑笑,把糖葫芦递给对方,给小孩炫耀般地展示了一下大高个,然后就要去露一手,去够树上的东西。
但理想和现实通常都有些差距,他的大高个在面对更高的树时,惨然受挫。他试了试,太难。
小少年瞬间失望。
青年为难地看了看起码再有半个自己高度的树杈,“一定要拿吗,你今天是必须要这个?”
那挂在树杈上的东西是桃花姑娘的泥人,在天靖,这东西通常是几岁小姑娘要的,和小男孩并不相称。但男孩仰头注视那个泥人,看向青年时透着渴望。
“为啥?”青年重新叼糖,有点懒散了,“不如重新买一个吧。”
没办法,这四周也没什么杆子之类的东西。
小孩低着头,青年看不到他沮丧的表情,但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酸涩,他说:“这是给妹妹买的。”
青年拿糖的手顿住,眼睛瞪大。
“今天妹妹生辰。”小孩浑然不觉,继续说:“爹娘死了五年了,这是妹妹第一次过生日。”
面前忽然一阵动静,小少年抬头,那个青年已经上树了。再一看,他手是空的,糖葫芦都已经扔了。
事实上,他说完第一句,青年就要去爬树了。他第二句还没说完,青年已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心里痛骂自己无数遍“我真该死”。
青年拿到泥人从树上跳下,双手捧着仔细看了看,还好还好,完整无暇。然后弯腰递给小孩,放温柔声音说:“好了,不用难过了,妹妹几岁了?还喜欢什么?”
最后小少年还是婉拒了青年的盛情,道谢之后准备回小破屋给妹妹过生辰。
走的时候,那个青年叫住他:“对了,我叫张宴海,没饭吃就去军营找我!”
彼时小少年还不知道张宴海是谁,只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吃不起饭的穷苦人——他看见那个张宴海见他走后,趁没人注意,偷偷捡起地上的糖葫芦,心疼地吹了吹,拍了拍,委屈地嘟囔着水洗洗还能吃。
“愈明将军!”
一句呼唤叫醒支着手浅眠的人。
金威抬头看着苏醒的萧副将身影,外面雨幕乌云只留了晦暗的光线,帐里更是连灯都没有点。萧副将坐的地方,潮水一样的黑暗拦住了别人窥探他神情的视线。
但也不需要看清,他就是冷凶气息本身。
在这种窒息的气氛中,萧副将终于开口:“怎么样?”
“已经部署完毕。”金威有些犹豫:“只是,愈明将军,这样是否有些……我们是不是应该去询问一下将军?”
萧副将已经起身,他的步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的身材同将军差不多高大,几步便能迈过来。金威能感受到来自身旁停驻的压力,那种审判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像烙铁。
无怪乎与副将熟稔的林骁也经常躲着吐槽,他们平时见萧副将只是表面冷厉,多是对什么事都不在乎,跟将军有时候是一样的。但冷起来,远比将军更像冰山。
萧副将没有呵斥,没有质询,没有解释,只是说:“走。”
那一点威慑,已足够金威埋头跟从。虽然方向明显不是带他去后方找将军。
北图河附近的草原,雨越下越大,颠倒了时间,明明是白天却被渲染成了黑夜。色彩被大雨洗去,失去碧色的草扎在地上,被突然驰去的马蹄踏过,已狠狠折断,又被穿戴甲胄的士兵齐密的脚步摧残。
一支黑色的军队悄然越过战场,扑向了另一边的达善部和豹戈部。
“愈明将军,大雨,我们善用的火箭就会失去优势的。”黑色的雨从头盔滑落,等在此地的郑莲不停眨眼,消去雨水的阻碍。
萧愈明这次没吝啬答案,“他们也这么认为。”
雨水灌进嘴里,金威却毫不在乎,他劝道:“可这样黑,极有可能有不必要的伤亡。”
萧愈明转头看他,“拖下去,伤亡更多。”
萧愈明不再理会,拿起长枪习惯地向下看了一眼,然后高高举起。这似乎是个信号,蛰伏的黑翎军开始动了起来,他们也无声地举起武器作为回应,放下时眼睛锐利,潜行向天牧的驻地围去,像是一只睡醒的野兽,亮起发红的眼,要不顾一切扑杀猎物。
两个校尉开始怀疑自己支持萧副将的决定。
大雨越发激烈,猛灌地面,震颤地摇晃整个草原。闪电突然裂在长空,“轰隆”一声雷震,如同交战的巨鼓敲响,与无数雨落的躁动交织,吞没所有世间声音。
激荡乱流的雨水,在各处纠缠成浑浊的积流,一条一条汇进知名的北图河中,这条揽尽所有罪恶的大河,在大雨的冲刷下,阴冷的黑水奔流向东,势不可挡。
千里之外的牧民看着晃动的帐篷,隐隐觉得不安。神都的王爷们坐在香软的床上,也觉得忽然不适爬了起来。大王爷萨节站在屋檐下,看着灰暗的天幕,眉头紧皱。
“哥哥,怎么了?”萨西问。
萨节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舅舅。”
萨西摸了摸胸口,“我也是,闷闷的,刚才忽然梦到舅舅以前给我们削弓箭。”
草原上的皇位向来由小儿子继承,但各部落自然偏爱自己的亲人,豹戈部的舅舅就是如此。小时候舅舅经常带着他们到各处长见识,这位勇士相信草原上的人,即便是孩子也应该勇敢起来,有勇气拿起武器。可是孩子实在和那些威武的兵器不相称,于是堂堂豹戈部的首领就亲自造一些小玩意儿,譬如小骨刀、匕首、小弓箭,虽然他的手艺经常做出很滑稽的四不像。
萨西不安地和哥哥对视,“舅舅,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哥哥眼睛沉郁,但他没有安慰萨西:“这是草原勇士的天命。”
萨西陡然推开哥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他有些不可置信。
“哥哥,你在说什么?”萨西退了一步,打量自己兄弟是不是被人换魂了,“舅舅还没出事,你说的什么话?”
萨节却没有换句好话,只是无言地看着他,眼睛含着悲伤。
“不。”萨西摇了摇头,“不是的。”
萨西看了看四处,并没有一块称手的石头足够他砸醒哥哥,“你现在应该怎么做你清醒吗?”
“哥哥你应该听大伯的,你应该现在就去!”他说。
萨节说:“来不及了。”
血液混着雨水,从脚下流走。尸体层层叠叠在北图河旁堆积。雨声渐渐小了下去。
一支小队践踏着泥水,快步将人押到萧副将面前。
“愈明将军,两部已全然围住,只有豹戈部的首领还在反抗。”金威脸上的血液无须抹掉,大雨划过成了洗漱的工具,他禀告道:“这些人不成问题,想必愈明将军恩威并施,他们就会降我东靖。”
“我呸!”达善部首领唾了一声。
郑莲直接给了他一拳,让挣扎的敌人吃痛。“没想到达善部和豹戈部能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不过我们依然占了上风。部分降军就地捆绑,愈明将军是否过去处置?”
其拉格骂骂咧咧,郑莲直接扯下他下摆的布,**的布就要塞进他嘴里,被萧副将阻止。
“东靖的虫子!有本事我们俩真刀真枪地干一架!”其拉格大骂道,他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会说东靖的语言,骂人的时候如果对方听不懂那有什么意思,即便是死境也要骂个舒服,“偷袭算什么本事?躲在大军背后又算什么本事?懦弱的东靖废物!”
郑莲实在不想听敌人说废话,又给了其拉格一拳,然后向萧副将禀告降军数。豹戈部的黑塞余下兵力不多,只是小打小闹,推平他只是时间问题。
这场战打得激烈,东靖伤亡也不轻,不过如此一来,达善部和豹戈部的祸患也可解了。
“杀。”
金威和郑莲一时怀疑雨声太大、其拉格太吵,自己听错了声音。
“什么?”
“全杀。”
亮眼的闪电震过,显出那张凶恶的脸,雷声在萧副将的声音后,没有吞没他的吐字,但金威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拉格都愣住安静了。
“这样是否……”金威本来迟疑地想劝,但想了想还是住口。
“人不能抑制自己的怜悯,我也不能。”萧副将冷冷开口,“但该做的选择和该听的命令,怠慢一刻就会多死一个人。”
“是。”旁边的郑莲应道。金威也低头应。
萧愈明看向地上和泥水混合的其拉格。
其拉格半天没有动静,仍雨水奚落,然后突然发出笑声。那种怪异的,硌着牙的笑声在雨天十分惊悚。
“不问问我为什么发笑吗?”
萧愈明一直一言不发,其拉格直起上身看着对方。萧愈明的眼中没有好奇,也许对于他说,面前人大约是疯了傻了,反正都无所谓。
“今天加在达善部和豹戈部的命运,或许有一天会回落到你们东靖人身上。”其拉格说,“勒胡儿在哪,这位将军你想过没有?”
理想:赵萧二人期期艾艾,预备你侬我侬
现实:将军压着信不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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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恩重如山(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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