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夕颜作别后，师兄妹俩便不敢再耽搁。趁白日里关卡大开，便持仙族符节自东境边陲入关北境。
甫入关隘，瑜璇便瞥见了在不远处等候着他们的北境仪仗。旗帜甲衣，簇簇青蓝跃入白雪之间，自然分外夺目。
她悄悄戳了戳元沁：“大师兄，你们家的人来了。”
元沁顺着瑜璇所指的方向看去，微微皱眉，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二人施法稍整仪容，正了正色，瑜璇也自然地往前站了些。待到迎接的队伍走近时，只见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少女红衣冉冉乌发如瀑，金冠尊容英姿勃发，鬓间还缀着几株象征紫蓬仙宫的帝女赤桂。而那男子亦气质卓绝，一身青蓝素服却难掩仙姿，自也是不同凡响。
此时他们面对的，是往日众人眼中威仪不容侵犯的仙宫少君与帝君首徒，而非半刻前方有说有笑如寻常般的少年男女。
队伍的为首者是北境领主府中的内侍官，他垂眸间眼珠稍转，携所统卫队恭敬地向瑜璇行了一个大礼：“卑职携领主府亲兵，恭迎仙宫飒灼少君殿下驾临。”
瑜璇素日里不常出公务，即便出席也有姑母和大哥在前，少有单独受参拜的时候。眼下乍一听闻旁人如此正式地尊称自己，她其实颇有些不太习惯。只是下意识得推辞前，理智还是将她的反应拉回了正轨。
瑜璇只是颔首，却并不即刻回应。
内侍官见状，笑着补道：“太夫人病重，两位大人侍候塌前不敢怠慢。还请殿下先随卑职等入府，稍后二位大人会正式设礼拜见。”
元沁闻言颇想冷哼一声，面上却偏偏还挂着得体的表情。只因此时此地，他的立场不允许他在明面上对此些做派有半句微词。
内侍官未得命令也没法起身，天寒地冻，直到跪得膝盖有些生疼才听得上首女子缓缓开口：“本座似乎从未在仙宫见过你，可是最近才新入领主府供职的？”
少女声音轻柔，语间似是十分关切。
内侍官一愣，答道：“回少君殿下，卑职入府已有二十载。”
“二十载。”
瑜璇转而望向元沁，似是在打趣道：“那岂不是元少领主尚在孩提时，你便已在府中侍候了。”
听着师妹语间将对自己的称呼加重了些，元沁含笑领会：“正是。”
瑜璇了然道：“姑母时常夸赞少领主天资卓绝，不过十岁便能拜入仙宫。算来如今许多年过去，也怪不得这位侍官不认出少领主。”
内侍官暗道不好，只是虽不情愿眼下却也不得不顺着瑜璇的话答道：“是卑职眼拙。”
“既如此，还不赶紧见过你们的少领主？”瑜璇抬声语气骤变，淡漠间暗含喝令威胁：“在仙宫陛下面前，可没人敢对帝君首徒如此失礼。”
先是对元沁的存在视若无睹，再是东道主借口拿乔不出府迎驾。
瑜璇心中冷笑连连——这北境领主府，倒真是好大的威风。
早在临行前，瑜映兰便已同瑜璇嘱咐过——元沁师兄多年不回北境，他名下属于少领主的权柄早已被瓜分了个一干二净。如今掌权多年的太夫人病危，阖府动荡情势本就严峻。瑜璇思忖着若是此时让元沁便闷声吃了这个下马威，反倒会叫人看扁了去。
她想起姑姑常说，未战先怯乃用兵大忌。
以是瑜璇便想通了——她此行就是来帮元沁仗势找回场子的。只要有仙宫瑜氏帝君之侄这层身份在，即便是态度蛮横一些，这些北境人又能奈她如何呢？
内侍官一行人自是无可奈何——他们只是领主府中领俸禄养家的侍从，又不想把小命也给送掉。这下眼前人都把天宁帝君搬出来了，他们哪来的胆子继续顶撞？
内侍官硬着头皮带人也向元沁磕磕绊绊地补了一礼：“少领主安好。”
元沁“嗯”了一声，瑜璇这才发令允内侍官等免礼起身。
“风凛雪寒，久站恐也伤身。既然二位叔父侍奉祖母实在难以抽身，少君殿下不如便先入府暂避。”元沁给瑜璇递了个眼神：“这般殿下也好早些将帝君给太夫人的封赏旨意带到。”
此番元沁回北境的行动，其实领主府事先并不知情。仙宫传来的消息只说由少君殿下亲自护送封赏诏书，以示帝君对罗太夫人多年劳苦的感念。可却不曾想，帝君趁他们不备将元沁也送了回来。这对于此是急于分权的元氏长辈们而言，无言是一个极差的消息。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也是姑姑教过的。
瑜璇抬首，傲声道：“引路吧。”
内侍官应喏，连忙命人将备好的车马赶了上来，请瑜元二人上座。仪仗紧随其后，一行人便如此浩浩荡荡地踏上回府之路。
北境百年玄寒，难以使用法术代步，以是即便是领主府的车马速度也十分有限。瑜璇等得有些不耐烦，干脆汇力在马车中建了一个梦逝结界，方便自己与元沁说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
她敲了敲结界，确认无虞后看向元沁。
元沁哪能猜不透他这位师妹的小心思：“你问吧。”
见元沁了松口，瑜璇才直言问道：“师兄，你那两个叔叔何为这般敌视于你。”
“姑姑说先领主曾留下遗言传位于你，只不过届时师兄你年纪尚小，才托太夫人代掌北境。于情于理，师兄都是最为正统的的领主继承人。二位老大人不过只是旁支，何来理由与你争抢这领主之位？”
“殿下，这世上并非只有正统才能服众。更重要的，是得民心。”元沁似是随意地用指尖挑开小窗珠帘，轻声一叹：“若你是北境百姓，你是否会弃为北境鞠躬尽瘁十多年、德高望重的太夫人亲子于不顾，反去支持一位有名无实的所谓少领主？”
瑜璇闻言一怔，默然沉思。
此事确实难办。
元沁自小便离开北境，这所谓的少领主也早已是有名无实。十多年的时间足够皎云府洗去往日痕迹，另奉新主。眼下若是太夫人不松口，只凭仙宫陛下的一纸诏令怕也是难以全然服众。
“无妨，罗太夫人怎么说也是大师兄您的祖母。”瑜璇长舒一口气：“她没理由为难你。”
元沁一顿：“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瑜璇抬首，虽未说话可眼中尽是惑色。
“若是太夫人她与我之间并无半分血脉之亲呢？”元沁淡声说着，眉间愁色不散。
瑜璇愣住，连方才手中摆弄的木钗子都险些没拿稳当。
元沁无奈轻叹，将这尘封多年的故事缓缓道来。
北境太夫人罗氏，本是西荒一寻常守将之女。因年轻貌美而被当时巡卫边防的北境领主一眼看中，迎入府中收作了侧室。当时的领主夫人年长多病，罗氏又经年受宠为元氏接连诞下嗣子，故而颇受老领主看重。
在罗氏入府的第五年，领主夫人因病过世。彼时老领主年事已高，也无续弦之意，于是素日里执掌中馈的罗氏便顺理成章地被扶正做了新任的领主夫人。
只是老领主不久后也在睡梦中逝世，元老院商议后决定由老领主与先夫人的长子元沛也就是元沁的父亲继任权位，并安排罗氏与膝下幼子继续留居皎云府。
那一年，罗氏还不到二十五岁。
元沛甚是孝顺生母，以是当时便有许多人曾猜测新领主怕是不会善待这父亲留下的继母和两位幼弟，最多不出半年就该将他们分封到酷寒极地了此残生。
可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元沛不仅没有苛待他们，反而搬出了十二分的礼遇尊容，继位当月便下令尊罗氏为嫡母太夫人。同时向当时的仙帝请封，为两位尚且少不更事的幼弟求了拜入仙宫学宫修习术法的机会。
在世人眼中，新领主这番作为显然是仁孝之至。加之元沛日日晨昏定省，时间久了便也无人再敢提及罗氏的继室身份。
而在元沁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祖母与父亲母亲亦是感情甚睦，两位年轻的小叔叔也十分疼爱他。他拜别家中那日，小叔叔们甚至还亲自护送车马将他送至仙宫，只因担心他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舟车劳顿。
而记忆中所有美好的一切，仿若镜花水月，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中支离破碎。
魔君出世，他的父母追随仙帝仙后战死沙场。他彼时年少法力尚弱，只得在悲痛和藏匿中与断绝与家中的全部联系往来，以图避过魔君斩草除根。直到魔君终于被重新镇压，师父正位仙宫稳后便即刻送他回北境奔丧。
元沁再次跌跌撞撞奔向皎云府的大门，只是这次迎接他的，却是亲人的责骂与驱逐。
元沛直到最后也没能等到爱子归家，临终前不顾元老院反对下诏托孤太夫人暂代领主大权。而两位叔叔却将他拦在了祠堂之外，一顿冷嘲热讽后将元沁赶出了北境。
家在眼前却无处可归，年少的元沁第一次发觉，原来北境的风雪竟然也能如此冰寒刺骨。
“之后再由太夫人亲自封锁消息，我回过北境一事全族上下最终无一人知晓。”
就像是寒风中的一片雪，寥落飘零，无踪无迹。
“这群表里不一的小人，他们竟敢这般对你！”
瑜璇愤然，转而又想：“姑姑之后为何没有下令惩治他。”
元沁叹了口气：“师父也有师父的难处。”
战乱初定，瑜映兰甫一继位面对的便是元气大伤的仙族玄门，放眼望去处处皆断壁残垣。重建仙门秩序，安抚战士遗属，这些都需要新帝君亲力亲为。
彼时的瑜映兰自顾不暇，能在战乱中保下元沁已属不易，再无更多的精力干涉北境的权位继承。待到她将一切恢复如初，太夫人母子却早已将北境大权牢牢把控，并派人向仙宫递送了朝贡。
元沁永远忘不了瑜映兰将北境送来的贡书交给他的那日。
“这是他们送来的？”元沁放下贡书，讥讽笑道：“魔族已平，四海和乐。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欣欣向荣，只有北境永远忘记了他们真正的领主，只有我永远回不了自己的家。”
“那我算什么，师父？阿爹阿娘生前如此善待他们，最终又换来了什么呢？”
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若你不愿，便撕了它。”
元沁有些不可置信地抬首，迎上女人炽热的目光。
“我瑜映兰本非软弱可欺之辈，如今做了仙帝，何以却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她起身抽出仙剑，沉声道：“撕了这贡书，本君领兵替你夺回北境。”
他怔怔地看着师父，目光落在那把随瑜映兰将万千敌人斩于刃下的九英神剑。而透过这把剑，不知为何他眼中浮现过的没有一分一毫过往的血泪仇恨，只有战火狼烟下他曾亲眼所见的满目疮痍。
九英神剑杀敌无数，可对此时的大荒而言，谁又才是真正的敌人？
太平初显，比起再起纷乱，仙界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北境。或许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仙界的罪人，但绝不能是他元沁。父母与战士英灵的在天之灵，也绝不会容许此番一时之愤酿成大祸。
再者，他更不愿让师父为难。
他终是选择放下了那纸贡书，也放下了反击罗太夫人母子的最佳时机。仙宫承认了罗氏摄政的合法性，北境循祖制向仙宫称臣，自此相安无事。
只是之后的许多年，元沁再未踏足北境半步。越来越多的人淡忘了那个年轻的北境少领主，仙帝首徒也成为了他在外行走的新身份。他知晓在太夫人的治理下，故乡的百姓安居乐业，繁荣比之战前更甚。以是后来的元沁偶尔也会想——若是没有当年的那场风波，自己如今是否真的能比太夫人做得更好？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吧。”
瑜璇心情复杂，她默默望向窗外，望着那冷风中夹杂着的丝丝细雪。此时她似乎才真正明白了，姑姑此番派她陪师兄回北境的真正深意。
车马渐停，纷乱的脚步与呼和之声随之响起。瑜璇施法解开禁制，她与元沁对视一眼，在目光交汇中更加坚定了彼此间的心之所想。
风雪过后，前路便是归途。
这次是大师兄的回忆章节～
北境继位风波是我很早很早之前设计的一个副本点，原本因为节奏问题打算删掉，但为了前后连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加上比较好。之后就该进主线啦，磨磨唧唧也终于要写到感情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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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难归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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