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啊……殷棠心中嗤笑一声。
眼前此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皆透露着诡谲异常。
浑身上下就差明着写出来“老谋深算”四个字了。
你说故人就故人?我怎么不记得千年间有这么一号人物出现?
再联想到身处境内,此人定和境主有些联系,必是破境的关键。
折柳是旧友,殷棠下不去手。
可对付眼前这个人妖莫辨、看上去决计不超五百岁的小东西。
殷棠手到擒来。
思虑至此,心头的那点胆怯早就一扫而空,他也有模有样地轻笑一声,绕过眼前人,不疾不徐地走到海棠树下。
“小友,不是我倚老卖老,”殷棠站在满树海棠下挑挑拣拣:“世间万物,一百年有灵、二百年成精、三百年化妖……”
终于,有一截生得修长笔直、不蔓不枝的花枝入了他的眼。
“而我在此地从生根长到今日,恰好千年……”殷棠折下花枝,右手执花,左手轻轻抚过枝上海棠,如同抚去剑上尘埃。
持花枝挽了个剑花,再抬手、枝头直指眼前人。
“一千年太长了,”殷棠对他说:“我向来不做旧梦、不见故人。”
左掌猛地击在“花剑”末端,震得海棠花瓣纷飞出去,化作点点利刃,袭向“故人”。
一切突变比周身的骤雨来得都快,那人瞳孔骤缩,只来得及闪身躲过前面几片花刃,就被一片海棠刺中心口。
娇艳欲滴的花瓣却硬生生击得他向后飞去,钉在山石上。
殷棠见状抬手,剩下紧跟着的花在他眼前堪堪停住。
手落下去,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海棠这时却恢复了柔若无骨,和着雨水落在地上。
那人颓然跌坐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瞧见了没?”殷棠走近,用手里剩下的光秃秃的树枝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这招‘摘花折叶’是这么用的。小友,你道行尚浅呐。”
“受教了。”心头被刺中,这人竟还笑得出来。
唇齿开合间,殷棠又看见了他舌头上那枚染了血色的金钉。
这金子……殷棠心想,不纯吧……
多寒酸啊,金子还能被血染了色。
殷棠没有耐心同他笑闹**,伸手拂开了他额前的乱发,想看看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故人”。
撩开发丝的那一瞬间,殷棠愣在了原地。
不是认识,是压根看不清。
怪事,真是怪事。殷棠看得清他明黄色的瞳仁、看得清他分外尖锐的犬齿、甚至看得清他舌尖的金子。
偏偏看不清他的整张脸。
“是不是看不清我的脸?”那人早走预料一般,在他手底下说:“毕竟这儿已经不是境了,是幻像……殷棠,有人算计你啊。”
事态混乱,可殷棠脑海里却清明一片。他放开手冷静起身,踱步到石潭边。
境和幻像作用大差不差,都由心而生,里面的一切都是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片刻记忆。
唯一不同的就是,幻像不是自己产生的,是旁人施加。
那方衰草连天的院子是境,这个阴雨绵绵的院子是幻像,由这方潭水连接。
到底是谁?境里还要再叠一层幻像,生怕自己能出得去。
“你的意思是……这场幻像是施加在我身上的?这儿都是我心里的东西?”殷棠转回身问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
“对啊,”那人对自己的将死显得毫不在意,无所谓地倚在石头旁等死:“这儿的一花一木都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执念……”
“我也是,哈……”他笑出了几分知足的意味:“还说不是故人,明明心底有我,只是忘记了而已!”
殷棠自动忽略他后半句不着调的话,走到他身前,扬起手中的树枝:“知道了,你去死吧。”
“等等!”那人拼尽力气抬起手。
“还有什么遗言?”殷棠挑眉。
“出去之后,”他说:“定要去丞相府找我……”
“丞相府?”殷棠说:“我就住在丞相府,你谁啊?”
那人轻轻摇头:“这儿是右丞相府,我住在左丞相府……”
“谁说要找你了?”殷棠继续刚刚被打断的杀人计划:“去死吧。”
手起“刀”落,被树枝了结的人化成一捧海棠花,轰然散开,被雨水打在地上的泥泞里。
“故人”已逝,幻像未消。
解开幻像的法子也同解境差不多。
在幻像里杀掉制造幻像的人。
当然人不可能这么傻,造出来一场幻像还把自己也放进去了。
在幻像里操控一切的,大多数是始作俑者的替身。
可能是一棵树、一株草,也可能是门口水缸里的葫芦瓢。
于是殷棠先走过去把那只葫芦瓢捞上来砸了个稀烂。
这破瓢,忍它很久了!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盛出来的水全都沾染上了那股子腐朽味儿。腐朽味儿的水又被浇到自己身上,恶心透顶!
殷棠不解气地又在碎成葫芦渣的葫芦瓢上踩了几脚。
心中暗自发誓,出去之后要把用它给自己瞎浇水的右丞相也揍一顿。
造出幻像困住自己的人显然不是这只葫芦瓢。
借此机会撒完气的殷棠只觉得通体舒畅,连愈演愈烈的雨也变得格外可爱可亲。
殷棠痛快地伸了个懒腰,拎着那根树枝在草丛里随手划拉着。
这么深的草,这可去哪找那个替身啊。
他漫无目的地拨开草丛寻找,就这么在雨里划拉了半个院子。
像只找肉骨头的狗。
殷狗翻了个白眼,丢开树枝打算撂挑子。
视线无意划过头上的海棠树干,停住了。
一条艳紫色的蛇正吐着信子盘绕在树枝上、自上而下直勾勾地看着他。
仿佛早已等候多时,故意出现在殷棠眼前。
“哈……哈哈。”于是殷棠又把丢开的树枝捡了回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臭长虫你叫我好找!”像个傻子一样埋头找了半天草丛的殷棠咬牙切齿地说。
蛇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躲回树丛掩映里不见了踪影。
“给我回来!”殷棠紧跟着跃上枝头。
海棠亭亭如盖、郁郁成荫,连一截蛇尾巴都看不到。
拨开一重又一重花枝的殷棠开始扪心自问自己到底为何要长得如此繁茂。
海棠妖伏在海棠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周身的动静。
花冠如云,行走其间,如入仙境。只是不得不低眉匍匐,不似仙人之姿。
“哪去了?”殷棠自顾自地嘟囔着,扒开一丛又一丛的花团。
死畜生溜得够快的……千年间天生地养的直觉让殷棠觉得那条蛇绝对是今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可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蛇妖啊,无冤无仇的,干嘛逮着自己薅?
树影阴翳,耳畔灌满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吵得人脑仁疼。
殷棠皱着眉揉了揉额角。
阴风骤来,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背后传来一阵冷意,心中警铃大作,殷棠猛地回头。
枝头被风吹得晃荡不止,除了花和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又回头继续寻找。
回头刹那,与一张人脸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诡笑着的嘴里幽幽地往外吐着分叉的信子。
冰凉的信子扫过殷棠瘫了的脸。
没叫出来是因为怕张嘴的时候把魂放走了。
被吓到的殷棠身手格外敏捷,在意识反应过来前,身子已经向后连蹦带跳到了另一段树枝上了。
你大爷……
挪远距离的殷棠才发现这是一条人面蛇。
不是鬼就好,不是鬼就好……
妖就算长得再吓人,也不过是畜生生出了一张人脸而已。
殷棠抬起手,手中握着的树枝横档在自己胸前。
“不用问了,”他开口道:“这幻像一看就是你搞的鬼。”
人面蛇倒也真诚,它笑着应下:“是呀,本来是想将你永生永世困在此地。可造出幻像才发现,你竟与画扇有些渊源。又觉得还是放你出去更有意思……”
在他“嘶嘶”地吐着信子说话之际,树枝梢头已经横扫至眼前。
“画扇是什么?我不记得了。”殷棠满不在乎地否认。
人面蛇将身一扭堪堪躲开这一击,矮下身子重新缠到底下的树枝上。
“别急嘛……”人面蛇与来者不善的殷棠商量:“有话好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又是一阵劲风抽过去,殷棠臭着脸道:“你算什么东西?妄图困住我,你也配?”
梢头划过蛇面,顿时皮肉绽开,血肉横飞。
幻像里的分身与幻像外的本体共感,这一下疼得人面蛇倒吸一口气。
虽然生死不相通,但这一道伤绝对够外面那人破相。
人面蛇恼羞成怒,瞳孔倒竖双目怒睁:“你别不识好歹!”
“方圆千里谁能与我敌手?你不过是畜生一条,”殷棠轻蔑地看着他:“也敢同我坐而论道。”
“我确实不配,”人面蛇立起身子,来回晃悠着:“可数来数去一千年的日月过去,你不还是一只妖?”
它将身前倾,脸上的血痕狰狞:“殷棠,你莫非还妄想升仙不成?”
殷棠眯起眼,手中的树枝指着它的七寸,爽快地认下了:“对啊,谁不想成仙?我猜你来找我的麻烦也是为取我千年的灵根,化为己用修炼成仙。”
“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大妖,”人面蛇不禁要拍手称赞,奈何自己没有手脚:“既然你我都想成仙,不如结伴同行,我助你成仙呀。”
“助我成仙?”殷棠反问:“用什么手段?挖人灵根、取人性命?用别人的命为自己铺成一条登天路?”
“不用这些法子,难道你一只妖还妄想走正途,救世成仙?”人面蛇忽然大笑:“真是正人君子!”
“是又怎样?”面对它的冷嘲热讽,殷棠显得满不在乎:“我不稀罕走那些歪门邪道。”
懒得同它再啰嗦,殷棠正欲抬手了结他的狗命时,却惊觉自己的双脚沉重无比,动弹不得。
那个“故人”来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不用问,肯定都出自这条蛇的本体之手。
殷棠抬头看向人面蛇:“小瞧了,你操纵幻像还真是有一手……”
“过奖,”人面蛇悠悠抬起半个身子,在殷棠眼前晃悠道:“术业有专攻……”
下一刻,头上的海棠枝毫无预兆地落下,贯穿蛇身,将他钉在树上。
束缚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殷棠活动手脚略带惋惜道:“可惜,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幻像布在我的境内。”
那条蛇不伦不类的人脸上浮现出十分惊愕:“你怎么……”
殷棠没有给他发表遗言的机会,举起树枝狠狠钉进它的嘴里。
凉透了的蛇尸化作淤泥,从树上淌落下去。
“真恶心……”殷棠拍拍手站起身。
分身已死,幻像内霎时震荡不止,天崩地裂。
殷棠没有半分迟疑,从树梢飞身跳进潭水里。
明白过来这是自己的境之后,操纵境内万物变得易如反掌。
这次潭水没再淹没他,而是顺着他在水下下潜的身子,自动让出一条路。
一路被潭水包裹着送到潭底,殷棠再次看见了与来时别无二致的光亮。
他意念微动,操控着水流把自己推进这片朦胧的光里。
不同于上次入水后差点死在里面的狼狈。这次出幻像,水汽萦绕在周身,把殷棠拖回岸上。
殷棠再回到境里的时候,天相早已恢复了正常,圆日当空。院子也变得同正常的丞相府别无二致,鸟雀呼晴,举目春光。
老死的枇杷长出嫩芽、拦腰折断的柳树生出新枝。
柳树精也不再发狂,背对着殷棠坐在断木新接的柳树下。
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这才是殷棠的境。
其实入境之后见到的满目荒芜时,殷棠就该明白,这场境是自己造出来的。
毕竟一片衰败里,唯独海棠树像往常一样花开花落,不受影响。
想来一开始应该是有人以某种手段干涉了自己的境,却无法撼动身为境主本体的海棠。
背后作乱的人可能是那条人面蛇的本体,不过这是出去之后才能查明的。
兜兜转转绕了一场大圈子,提醒了殷棠的还是那位“故人”的话。
幻像和境相互交融。
旁人怎么可能越过境主在被困人身上施加幻像呢?
除非幻像是施加在境主身上的。
活了千年的海棠匆忙化形又无意识地造境,境外的丞相府定然出事了。
真是一茬接着一茬,转过一场柳暗花明又是一场柳暗花明啊……
殷棠捏捏眉心叹了口气。
柳树精听见这声叹息,转回头来。
它身上翠绿的外衫层层叠叠,并没有再露出白骨来。
一张毫无感情可言的眼生的脸——和殷棠比邻而居的那棵柳树活了八百年还没化形。
境里的一切都是被殷棠无意识中捏造出的,再加上受到了旁人的干涉,这个人只是境中的幻影,并不是真正的折柳。
但殷棠还是笑着冲他挥挥手招呼了一声:“折柳,回头见。”
说罢,他张开双臂,向后仰躺下去,再一次跌落进涓涓流动的春水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