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月初参加的市里研讨会,为期一个月,终于在年关将近时落下帷幕。
参加完上午的闭幕式,江遇连片刻喘息都顾不上,立刻赶回医院。
他风尘仆仆地刚踏入住院部大楼,甚至没来得及拐向办公室,就被守在护士台的值班护士急切地拦住了。
年轻的女护士一见到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江医生!您可算回来了!”
“您快去9床看看吧!那位病人他.......”
女护士的话音未落,江遇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取代,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带着迫人的压力扫向护士。
他甚至没等护士把话说完,猛地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朝着走廊尽头那间特定的病房疾奔而去。
女护士被他这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惊得呆在原地,后半句至关重要的“醒过来了”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看着那道瞬间远去的背影,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
江医生这副样子,难道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在她们所有护士的印象里,江遇医生向来是沉稳冷静的代名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他近乎失态的慌乱,让护士瞬间嗅到了大事不妙的危险气息。
可9床的病人明明刚苏醒,情况在好转啊?
巨大的困惑瞬间压过了担忧。她望着那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不安:
“奇了怪了,9床的病人明明刚醒过来,状态看着还行,江医生他怎么像是天塌了一样?”
疾风般奔跑的江遇,自然听不到护士的疑惑。
当“9床”这个关键词砸入耳中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意就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几个月了,那个由他亲手从死亡边缘“捡”回来的病人,在经历了漫长而无望的昏迷后,此刻护士焦急的呼唤,除了最坏的消息,他不敢,也不能做其他奢望。
希望早已被时间磨得微乎其微,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将其彻底碾碎。
当他带着一颗几乎沉到谷底的心,喘息着停在9号病房门口,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时——眼前呈现的景象,与他一路狂奔时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最坏剧本截然相反。
预想中虚无般的寂静、蒙上黑白色调的画面并未出现。相反,屋内融洽的交谈声、窗外斜斜洒入的阳光融合成一幅彩色的画面。
9床的管床护士正站在床尾,她手里拿着仪器,笑着朝床上的人打趣道:“你要再不醒来,社工都要来给你念经超度了。”
病床上那个枯瘦的身影听到这话笑了一声,随后开始绘声绘色的分享着自己做的超长版梦。
江遇站在门口,借着平复喘息的机会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发觉里面似乎不止两人。
等他走近,病房内坐着的第三人映入眼帘。
是林桑榆。
不过他还没空深思,现下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病床上突然醒来的人。
“多久醒的?”
伴随着江遇冰冷的话音在屋内突然响起,男人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内所有人纷纷朝他看来。
管床护士看清来人,一秒切回工作状态,她立马回答:“11点35分按铃呼叫,具体清醒时间可能还要早些。”
“具体清醒时间应该是11点28分。”林桑榆补充。
见她精确开口,女护士还有些惊讶,但想到她就是跑来护士台通知的人,便也不再迟疑,附和着点点头。
“她说的应该没错,哦对,是这位女士先发现的。”
江遇闻言顺势看去,眸中带着一丝诧异:“记这么准确?”
林桑榆见状笑了笑,迎着他的目光肯定道:“发现前刚好有看过一眼时间。”
医院的走廊每隔一段距离会挂置一个时间显示器,她当时走出陈奶奶病房时刚好抬头看了眼,走到9号病房所在位置时便得出了这个精确的时间。
江遇不再怀疑,转而将视线落在病床上那个从他出现后便沉默不语的男人身上。
男人也沉默地看着他,眼中却充满了肉眼可见的迷茫。
他并未见过江遇,不过转念一想,眼下屋内的几人他又认识谁。
“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昏迷的吗?”
江遇一边接过女护士递来的记录本,一边试探着询问。
男人沉思半晌,才回忆起那令人感到荒唐的一幕。
他语气颇为无奈的回说:“被野猪撞了,它好像还把我暴揍了一顿。”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一惊,唯独江遇看起来还算淡定。
林桑榆留下来的时候压根没料到会听到这么离奇的经历。
她还以为自己最多能积累一些濒死的体验感,现下看来,这个“死而复生”的男人身上或许还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像是为了印证林桑榆的猜想般,男人继而又说:
“本来打算出家前爬次山,看看这决定的天意,没想到还真让我给测出来了。”
林桑榆一时间就明了了。
她记起网上有种说法:做重大决定前,去做件平常事,顺利则可行,不顺则不可行。
看样子,男人是将这个迷信的方法听进心里了。
有了开头的铺垫,众人对他这句话的离奇感反而更容易接受了。
江遇一直沉默着,手中却快速翻看着病情记录,看完后他又给男人详细的检查了一遍身体。
虽非奇迹般痊愈,但总体情况还算稳定。
很快病房内只剩下包含林桑榆在内的三人,许久未说话的江遇突然问了个问题:
“后悔醒来吗?”
他开口前明显有过迟疑,但话一出口,声线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
因为离得很近,林桑榆还敏锐地捕捉到他手指无意识颤抖的微小动作,这让她顿时心头一颤。
她惊讶自己竟然清晰地从中感知到了来自江遇的害怕。
这是她从未在他身上看见的情绪。
病床上的男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听到此话,怔住的当下他迎着江遇的目光看去。
那双瞳孔中饱含着男人看不真切的情绪,像黑色的漩涡能容纳一切,也承载着那句话里所有的复杂。
顿了半秒,他不疑有他:“不后悔。”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无为又另类,但他却从未对生命的可贵嗤之以鼻,又更何况是死而复生。
兴许是过于敏感,林桑榆对江遇的问题感到疑惑,总觉得其深意远不止表面这么浅显。
好奇心虽达到了顶峰,但直到走出病房,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江遇。
心里想着事,她脑子就只能运行着简单的机械动作,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亦步亦趋跟着江遇走了一段路。
“江遇。”
“嗯?”
江遇闻声转头看向她,原本略快半拍的脚步顿时调至与她同步。
她心念一动,“我觉得你想说点什么,或者是想问点什么。”
这句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有点无语,但偏偏江遇却没有,他甚至还被这句话逗笑了。
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即便有时候他们很好奇,也从来不敢或者说不会问他,但偏偏眼前的女孩不一样。
她并没有终止在察觉的那一步,而是带着柔软且坚定的力量试着来敲开他坚硬的外壳。
于是一层透明的结界如同被融化了般悄然褪去。
江遇眸光含笑的盯着她看了会,在她如同鼓励孩童般的眼神中问了他“想问的问题”:
“如果你的面前正躺着一个被宣判将死之人,他浑身插满管子昏迷不醒,活得极其没有尊严和质量,你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手动了动,你觉得这个动作想要传达给你的信号是什么?”
“是想要了结?还是想要活下去?”
林桑榆觉得这是一个不亚于电车难题的问题。
她脑中很快将这个场景构想出,两难的问题也随之在她面前展开。
由于特殊性,你根本无法得知这个人的意愿。
这个动作只呈现了两种可能,但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意呢?
想了许久,她还是没能思考出答案。
林桑榆只得如实回答:“我不知道,这很难确认哪一个是他本人想要的。”
这个回答与江遇所想的一致。
“这样的困境我面临了两次。”
他眸光微闪,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我都做出了相同的应对,最后却看到了两种不同的结果。”
林桑榆思索片刻,脑中的推测渐渐浮现:
“你选择认为这个动作代表着想要活下去的想法,所以你没有放弃他们,对不对?”
“是的。”江遇像是回想起什么,苦笑道:“但只有这次是对的。”
林桑榆知道他指的是9号床病人。
所以他才会问出那句“后悔醒来吗”。
“所以,另外一次是......”
江遇垂下眼睑,嗓音落寞而低沉:“嗯,她是前者。”
以为迎接自己的是久违的希望,却没想到是永久的告别。
他脑海中尘封已久的画面一闪而过。
那是一片刺目的白,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噪音,一个小男孩正无力又绝望地喊着“妈妈”。
尽管他已经在无数个深夜里将这一幕撕碎,却又在几个瞬间将它重组。
或许神经总有麻木掉的那一天,但那心绞般的疼痛感会注入他骨髓直到身躯千疮百孔。
“江遇。”林桑榆顿住脚步,在朝他望来的不解目光中,她缓缓展开双手,说:“需要抱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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