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见恩是被郁熠朝拍醒的,他睡眼惺忪地四下环顾。真是奇怪,就算再困,此情此景,自己怎么还能有心睡觉。
对此,郁熠朝显然也十分无语。而他脸上更多的是不爽,这种神情黎见恩在何县令府上见过,当时他把自己怼的狗血淋头。不太美好的回忆袭来,黎见恩头虽然还是昏昏沉沉的,但是已经不得不清醒过来。
他小心翼翼问:“只剩咱们两个了?”
大祭是子时开始的。外面的声音嘈杂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外面人潮涌动。
黎见恩撸起袖子,做好大干一场的准备。郁熠朝则沉默不语地走向屏风后苏娘的药室。他紧紧攥住一个药瓶,想起某人清亮的眸子,做下了一个日后面对林停晚百试百灵的决定。
另一边,在祭祀孔内。
“我有罪,我有罪……”
何阔山刚要昏睡过去,被刘要癔症一般地惊醒后重复的话语给吵醒。
自从刘多关上祭孔,刘要便疯了一样翻来覆去不断念叨着这一句话,同在狭小空间中的其余三人止不住狂翻白眼,有心一刀捅死这个伪善人。何阔山壮起胆子,超刘要扭动试图趁其倒地不起给他一击。被刘牧抢先一脚把刘要踹晕过去。
何大人不得不服老。
三人好不容易安宁一阵,没有一炷香功夫,刘要便悠悠转醒,嘴里还是念念叨叨。
何阔山给刘牧使眼色,希望他能再让刘要安静一会。
时清却道:“刘族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散播谣言害死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还骗人家小姑娘给你当了好几年的媳妇,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刘多挣扎着换一个侧卧姿势,面向时清,用干哑的嗓子嘶吼:“若不是我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他们两个都要被老族长那畜生给杀死!”
——
十年前一对父女逃难中不幸坠崖,万幸的是掉落在村子后面的河里,村民发现后纷纷出手救治,老族长还好心提供了住所。这对父女养好伤病后并没有离开的意愿,只是说家中遭难,出来寻生路。村子中的人也并不在意劳作时带上两人,很快父女两人在刘家庄定居下来。
这位父亲是个医术颇高的大夫,为了答谢村中人的救命之情,他时常给村民治病救伤,在他的影响下,村中人第一次知道后山中平时喂牛养鸡的草料其实是名贵的药材。村中的孩子羡慕这个外来人,纷纷向他学习,他也乐呵呵来者不拒。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人对医术并不感兴趣的浑水摸鱼进来,只为多看几眼外来的小姑娘。
小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是个哑巴,但是清俊秀丽,是一种村中人从未见过的美貌,引的村子里的小伙子们春心萌动,其中就包括刘要和刘柴。
刘要和刘柴从小一起放牛长大。自从苏家父女来到刘家庄,两个小伙的魂都被勾走了。村中男多女少,剩下了许多男光棍,他们两个在其中算是大龄的光棍。这是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村子里即使对伦理血缘限制较少,像他们这样家里穷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小子也混不上一个媳妇。
“你看族长他儿子,都要娶第二个了,听说还是他不太远房的表妹。”刘柴叼着一根草尖,含混地说。
“你不是也有个远房表妹,叫什么,刘慈?”
“瞎扯淡,我们关系还没出三服,不行不行。”
刘要叹一口气,“我说兄弟你有就不错了,还挑什么?以前村子里都是这样的,你怎么和苏大夫学了一阵,医术没学到,这些规矩倒是记住不少。”
刘柴从牛背上跳下来,笑嘻嘻问刘要:“你是为了学医去的?我才不信,你一到苏大夫家,见到人家那小姑娘,眼睛都直了。”
刘要脸颊涨红,结结巴巴,“学了,学……了,苏大夫有一本医书,我每天都抄几页。”
“你连字都认不全,还抄上书了?是不是想在苏大夫家和人家小姑娘多待一阵?”
刘柴见刘要不说话,吐掉嘴里的草尖,一脸震惊,“不是,你不会真喜欢上人家小姑娘了吧?”
“为什么不行?”刘要怔楞反问。
刘柴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只是心中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小姑娘好是好,但是和他们这些山野村夫必然不是一类人。彼时的刘柴说不出这些,只能将这莫名的感觉归结为:
“她是个哑巴。说不定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也不能说话。”
刘要却不管这些,每日放完牛后照常去学医抄书。他人虽然不聪明,一两年下来,竟然也识得大部分的字,看得懂医书,甚至苏大夫不在的时候还顶上来治病救人,俨然成为了一个赤脚大夫。
但是他的感情却并不顺利,那年他已经二十五岁,按照惯例,在村中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婚配的男子就要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打算。但是彼时村子里的人并没有心思关心这些情情爱爱。
因为饥荒来了。
连年的干旱让这个本就薄弱的村子雪上加霜,村里饿死了很多人,包括刘要的父母。眼见就要绝后的时候,苏大夫向老族长提议去外面的世界里寻找出路。
老族长很是纠结,他见多识广,在以往几十年的阅历中,听说过外面世界的美好,但是为了保全族人血脉的纯洁,也为了守住族人,他不愿开辟这条道路。
但是终究是人意抵不过天灾。
“自从有了这条和外界相连的通道,随着一些新鲜玩意涌入,村子里的人也有了新的想法,甚至有人提出举族搬迁到崖上去。老族长由此恨上了苏家父女。”刘要依靠在墙壁上回忆,难得平静下来。
“不是,你们族里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啊。”时清愤懑不已,“人家父女两个好心提议救了你们,怎么恩将仇报?”
刘要扯动脸上伤疤,露出狰狞的笑容,“如果族群散落,不如一开始就全都饿死。”
时清瞬间毛骨悚然。
“如若不是我在村中传播苏大夫有长生不老之术,引得众人纷纷前往,混淆了老族长视听,他们早就被老族长暗杀了!”
相比于刘要自吹自擂的救命恩情,时清更关心另一样东西,“所以当真有长生不老的法子?”
刘要狂笑起来,“谁知道有没有!苏大夫从来到这里就只有一本医书,我从前到后抄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名堂。不过是人心贪念,最后害死了人!”
何阔山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揭穿他:“刘族长,你又犯病了。要不是你乱传谣言,苏大夫也不会被有心之人害死。纵然保全了苏姑娘,也嫁给了她的杀父仇人,你倒也不必在这里一副救世主的悲悯感慨。”
“分明是老族长!他最后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刘要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顾别人的言语,自说自话,而且只说自己爱听的。
还好此时刘多打开了祭孔,打断了刘要。
“别嚷嚷!你们进去!”
待看清来人,何阔山差点没昏死过去。
“阿朝!黎捕快!你们怎么也……”何大人从未觉得如此绝望,他想起了在家里等着他回去的胥耘,悲从中来。
——
林停晚感觉自己肠胃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因为已经算不清几顿没有好好吃饭了。
撑住啊,郁熠朝还等着他找到出路。一想到郁熠朝,他感觉更难受了……
村子东南,确实有一个洞口。
洞口虽然不大但是开阔,可以看到里面的空间不大,勉强可以躺下一个人。洞用铁栏围住,又用木板层层围住加固。上面覆着铁锈,一副年久失修的斑驳痕迹。
洞口外面长满了野草,但是能看到有人踩踏的足迹。顺着洞口四顾,看不到任何人烟,这里算是村子的边缘。
一阵烧焦的味道传来,循着烟来到洞边草丛。一个火堆中正在燃烧着像书一样的东西。
林停晚眼疾手快将火踩灭,将火中的书本抽出来,还好只是烧掉一个边角,后面的部分也烧毁了几页,但是书的整体还能保留下来。擦拭书的页面灰烬,《结医修文》四个大字显露出来。
翻开书本,讲述的也都是平平无奇的病症疗法与医药配置。
但是这个名字起的着实奇怪,不是某某类医书,反而起个文绉绉的名字。
林停晚拿着书直起腰身,头突然碰到崖壁上突出的石阶,尽管力度不大,还是有东西从石阶上掉落下来,定睛一看,是在石阶上摆满了的果子。
果子鲜红饱满,在这个季节的封闭村落中,着实不易见着。村里人一般一日三餐挖薯吃梗,米面因为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很少能吃上,吃肉更是天方夜谭,所以村民大多瘦削无力。
但是一路以来,崖壁上似乎都延伸了石阶,而且石阶上摆放的东西,很像是祭品。村子中的人对祭祀的痴迷程度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想象,聚集祭祀塔摆放贡品还能理解,怎么连崖壁上也不放过?
林停晚拽动发锈的铁门,“哗啦”一下应声倒下,他踏着脆弱的门板向里走,脚下传来哗啦啦的铁制品撞击声。是一条铁链,锈迹比弱不禁风的门还严重。
这里以前养狗?
林停晚疑惑地向前探索,几个转身就看清了全貌。仰天而视,如果从这里爬上去,似乎确实可以逃出去。如果有绳子就更好了……
然后林停晚就在忽明忽暗的波光流转中看到了几乎要嵌入石壁的绳子。他借着绳子的力量而上,麻绳上还有上一个人残留余温。
空旷的风吹不进闭塞的四方天地。
有人在悬崖边起舞。
一抹明艳的红衣在律动,发饰配件叮当作响,随着起舞人的姿势衣摆舞动,半遮半掩处是刺破天际的黎明。朝霞的光辉洒在陡峭的山崖边,顺着起伏的山势勾勒出开阔的苍茫。
这里困囿着挣扎的灵魂,这里释放着无助的自由。
太阳穿破云层,洒下金辉,铺盖在艳丽的舞者身上,映下笨拙的舞姿和稚气的动作。
如此往复,跳不尽半生枉顾。
直到天光大亮,高处的风猎猎作响,仍意犹未尽。
“苏绾乔。”
红衣舞者被叫到也并未有任何反应,她看向远方,将身体完全沐浴在阳光中。
“许久没有人唤我,我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苏绾乔的声音沙哑粗犷,像是嗓子中含着砂砾,更像男人的声音。
和在墓地中偷欢者的嗓音重叠起来。
她自顾继续:“这个舞我小时候每年过年都会给爹娘跳一遍,他们说我有歌舞天赋,要找个教坊的官人教我。”
“我刚才跳了十五遍,将这些年欠下的都补上了。”
她转过头,脸上是这些天从未见过的喜悦。她在村中简陋的条件中薄妆浅黛,颦低柳叶眉,朱粉容华淡。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那些年闹灾逃荒的可不少。”如果忽略她粗糙的嗓音,这样笑意盈盈的面容真真看的人心神荡漾,“林停晚。”
林停晚拿出她的手绢,那是当时她用来给郁熠朝擦拭伤口的,右下角细看用针脚绣着一个交叉的形状,小到不仔细就会忽略这里的细节。
苏绾乔笑意更盛,她是发自真心地高兴:“真好,十三年了,咱们就短短同行过几个月,你还记得我。”
“你用着我母亲的绣法,我想认不出你都难。”
“感谢林伯母,要不是我还能绣绣花,恐怕早就随父亲走了。”
林停晚却道:“绣花对苏姑娘来说还是太平静了。在这小小刘家庄,研创奇药、顶名仙人、背德忘情,每一项都算的上波澜壮阔。”
苏绾乔维持着笑容,被林停晚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那日你在墓地听到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变古板了?”
她绕到林停晚身边,指着他的肩膀,“咱们这种朝不保夕的人,最应该及时行乐。逃亡这么多年,什么怪诞的没见过,小阿晚怎么如此保守。”
林停晚错身避开与她的接触,正言道:“你来刘家庄这么久,逃亡是十年前的事了。”
该忘记了。
苏绾乔收敛笑容,“林停晚,舒服日子过久了,连仇恨也忘了。你忘了是谁半夜追捕你差点丧命,你忘了在林子里差点被野猪群当成点心啃食,你忘了你娘为了护你被乞丐凌辱……”
林停晚眼神冰冷,盯在人身上像是有钻骨的疼痛。
“可是我忘不了。我本应在京都做个小姑娘快快乐乐长大,会歌会舞,到了芳龄嫁给一户将军或是侍郎家的儿子,喜结连理,长长久久。可是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嗓子废掉了,逃跑和掉崖让我无法跳出优美的舞形,我娘和家里那么多人一夜之间全死了,家没了。本以为逃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就能安度一生,结果全都是恶人!诬陷、排除异己、强抢婚娶,他们害死了我爹!还要我嫁为人妇,给他们刘家庄养育儿女,他们让我恶心!”
“何必伤及无辜?你在村中井水中下过药吧?还有这场祭祀,根本就是以四方山崖峭壁为祭台,以所有刘家庄的生灵做祭摆的局。苏绾乔,你的恨意要牵连如此多无辜之人?”
“难道我不无辜吗?你不无辜吗?到底是谁在追杀我们?我们的父辈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深重罪孽,要让我来赎罪,既然我都已经赎罪半生,他们凭什么安乐?”
林停晚都要被苏绾乔的胡搅蛮缠理论气笑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本事找出真凶,在这里对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发什么疯?”
“他们活该的,谁让他们毫无主见。老族长要排除异己,他们就都敌视我和父亲。刘要骗他们世道动乱,他们就举族搬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刘要说有仙人,他们就日日夜夜虔诚祈祷。就连刘多说要活人祭祀,他们倒也真信能获得仙人庇佑。真是可笑!”
“他们毫无主见、麻木怠惰,你不是最清楚是为何么?”林停晚盯着苏绾乔,后者心虚地眼神闪躲,“我听说有一种药本是用来安抚易怒易暴病人的,吃后没有什么反应,但是长期小剂量服用,整个人的想法和行动都会慢慢变迟缓。”
这些是郁熠朝在苏绾乔药室发现的,那药瓶里装满白色絮状粉末,盛满了抽屉,像定时要服的药一般。郁熠朝早就见村中人眼神恍惚,双目无神,如行尸走肉,推测此药可能下在了井水中,日积月累,村中人便只能任由摆布。
连黎见恩,因为不忌进口,也受到毒害。
山下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传到山顶已经被削弱。
林停晚想到郁熠朝一行还在山下,心中急切,失去了和苏绾乔拉扯的耐心。
他上前一步定在苏绾乔面前,高挺的身影投下,压迫感陡增。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寻真相,我知你心中郁愤不平,但下面一百多号人,八成都是无辜的,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这么大动静必然会惊动官府,届时先不论你蓄意反动杀人,若是追溯到你身份,你以为你逃的过去吗?”
苏绾乔一愣,她确实在山崖中埋藏了炸药,但是爆炸时间和方位都不对。
“阿晚,你好像理解错了,我现在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准确来说,我根本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她仰起头笑容神秘,林停晚心中开始敲鼓,一种不详的预感升腾造作,愈演愈烈。
苏绾乔缓缓开口:“你既知道有安宁的药可以温水煮青蛙,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药可以饮鸩止渴?”
“你不懂医术,我给你举个例子。刘多长期服用安宁的药浑身懒怠无力,如若此时给他一服药,他首先会一扫疲态,精神矍铄。将全身的精力供给病点,呈现短暂的回春。但是,‘鸩’是一种毒药,同理,这种药的药理便是凝聚全身精力补给残败部分,最后便会导致全身精血耗竭而亡。”
林停晚感到浑身发冷,“如若一次性用量过多呢?”
苏绾乔欣赏地点头,“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聪明。人身体的活力是有限的,用量均衡的情况下都会使人头脑神志不清、头痛不止,过多服用,短时间内精力爆发人体是无法承受的……”
只有冲动,丧失理智,回归兽性。
林停晚拉住苏绾乔的胳膊,质问:“解药呢?你都给谁服下了?”
苏绾乔在地面平息后踉跄后退,费力挣开林停晚:“解药?这是我父亲的家传绝学,连药方都是我循着记忆配的,哪来的解药?”
难怪没有退路。
林停晚猜错了。他猜到了苏绾乔的报复,猜到了她用药控制众人,也猜到了全族的献祭,却猜错了献祭的方式。他本以为会是爆炸引发崖壁坍塌,没想到炸毁的竟是连通外界的通道,她要将刘家庄的人困死在这个仙人庇佑之地,自内部混乱、腐烂。
苏绾乔朝崖边走去,她的红衣衣摆在风中飘开。在离悬崖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转过身来。
“林停晚,我也不是烂了心肠的人,这药我只熬了半数人的剂量,随机分发了下去,和天命赌一把运气。”
“说起来你我都是天命赌输的祭品,天意待我凉薄,我已仁至义尽。”
林停晚知道她要做什么,并不出手阻拦。
苏绾乔纵身一跃,决绝跳下悬崖。
“对了,我给这个药起了个名字,叫——”
“兰烬。”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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