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璟自从来了容州,乐不思蜀。尽管皇家的礼制在外依旧繁多,但是他总是能够找到理由纵情。尤其是身边有郁又宁。郁又宁从没来过白水,她从小就没有出过安州,出过最远的门还是仓阳。但是她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对江承璟的没见过世面的问题耐心作答,并且不厌其烦地陪着他违逆护卫队,经如鸿一边查案一边应付两人,左支右绌。
脱离了深宫大院,江承璟着实逍遥快活了一阵,待他稍一留神关注到刺客案的进度,发现案子早就破了,凶手也死了,甚至连他家林大人,也好几天没回别院了。
不知是不是已经完成了朝廷的任务,林大人时间充沛,他每日守着郁熠朝,每日三餐都要亲自上手。林停晚早上去借客栈后厨,才发现郁熠朝在泾关没有骗他,他家的厨子,都是自带果蔬腊肉。
“不是自带,白水城周边有村子种菜养牲畜,我们收来专供,他们去采买罢了。”郁熠朝一边无奈解释,一边咽下林停晚喂来的菜,是胡萝卜。
他边品尝边后悔,早知道这人做饭这么好吃,自己在泾关的时候为什么不起灶?
“我就说,来郁老板这里当工门槛也太高。”林停晚悻悻道。
郁熠朝的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聚精会神将目光定在林停晚的位置,今日林停晚穿了一件朱红色外袍,仿若无雨天晴时落日晚霞。是因为昨日他说眼睛有所恢复,能看到色彩了。
他于朦胧中得出结论,红衣的林停晚最是鲜活。
林停晚把剥好的虾送到他嘴里,问:“以后我被朝廷贬谪辞官,能否来郁老板这里做伙夫?帮工也行。”
郁熠朝确实认真思考了一番,郑重道:“不行。”
林停晚:“是因为我做的饭不好吃?还是我家没有直供的菜园子?”
“太大材小用了。”郁熠朝耐心解释,“阿晚若是想,可以做很多事。但是做饭的话就算了。”
还是给我一个人做吧……
林停晚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张纸,对于郁熠朝的话他现在半信半疑,“签字画押,以后我没地方去了收留我。”
郁熠朝身体后仰,笑出声来。
门外传来小厮的敲门声。
“宿周宿老板拜访。”
林停晚想到这个人就心烦,打扰他难得的清闲时光,于是他摆摆手:“不见。”
小厮有些为难,他纠结地看看两人,说:“来找老板的……”
宿周在山谷里行走了三个时辰,从晌午走到天黑,也没找到一户人家。周遭都是洪水过后的废墟残骸,路上泥泞糊脚,一走带上几斤泥的重量,寸步难行。而且他越走越意识到不妙,他似乎迷路了。
折腾到半夜还下起雨来,他淋成个落汤鸡,在躲雨时终于等来了宿方带着宿家的人。回去后感染风寒,卧床两天,今日才能下床。
他朝郁熠朝拱手,并递上一个精美的檀木盒。盒子里盛放着三张地契和店铺账本。
“宿兄想与我做生意?”
宿周抿一口茶水,“不,这些都是赠给你的。”
郁熠朝些许疑惑地寻找一抹红色,林停晚坐在旁边抱臂而观,闻言啧声:“就三家?”
宿周委屈地申诉:“林大人,您不做生意不知柴米油盐贵,京都三家玉器店是何等价位,宿某已经下了心血了!”
林停晚豁然起身,针锋相对,“那我也将宿老板眼睛戳瞎,你待如何?”
宿周想到少了一只眼睛的黎见昈,至今也没醒过来。他心有戚戚然,不敢再多言。但是他没有家族话事权,此事是宿父敲定的,他也无法改变。
郁熠朝听两人的对话,心下了然。于是他温言道:“宿老板的这几家店,我一家不收。我对金银珠宝、玉器古玩没有鉴赏能力,怕给宿老板经营黄了。”
宿周:天下还有这样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但是我可以与宿老板合作。比如流风阁与你这些金银玉石可联合售卖,卖的好可有定制,我亦可以给你这三家铺子投钱,挣的多可以考虑延伸到其他店面,我收盈利额的三成。”
宿周:天底下真有这样会做生意的大善人!
诚然,三成的营收分红宿周还是十分心疼,但是流风阁是一泉活水,源源不断的资金和货品注入,借助他的市场渠道,可以为宿家了无生机的买卖带来新创。
如果说前期他想与林停晚合作是想要从政治角度为自己找到依傍,那郁熠朝则直接釜底抽薪,宿家是商贾世家,依附皇权固然重要,没有钱挣才是真真断了命脉,而如果他能成为最挣钱的后辈。
……
但是此事涉及众多,尤其此时他并不掌握宿家实权,陷入犹豫。
郁熠朝起身,“宿老板,你知道我对经营金银珠宝不感兴趣,今日的倡议也不过是看林大人的薄面。宿家式微,你没有想过本质原因?”
宿周抬眸,心中不解。
“因为销货单一。”郁熠朝缓缓吐出几个字,“你们的货品大多卖给皇族,但是皇家向来无情,他若是讲价,你只能有苦自吞。近来举国节俭,你们的货物非必需,自然难销。诚然,宿家拥有最丰沃的矿源、最高超的挖掘水平、最精良的做工技艺,但是不计成本地往皇家输送,再加上中途收买官员、贪污受贿,若是销量下降,只凭单件,又能挣多少?”
宿周又缓缓坐下,紧握右手。郁熠朝说的一点没错。皇家是他们最大的顾客,所以他们才在式微的情况下如此急于借商会讨好皇族。但是百姓多数挣扎在温饱中,哪来的闲钱买金购银。
“世人买不起贵的,还买不起便宜的?”郁熠朝和煦一笑,“我举个例子,你那金银玉石做工的边角料,为何不能用在我的成衣上做点缀?”
宿周当即豁然开朗。
郁熠朝却说:“我现在谈的几个条件,是与宿家的长期合作,如若宿老板当下做不了主,那就算了,当是我的胡思乱想。毕竟,选择生意伙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宿周当下心动,他在宿家待了太多年,年少也一腔热血,只是世事蹉跎,他被迫套着道袍周转十几年,一事无成。每日混迹于家族纷争,在有限的资源中勾心斗角,还要看朝廷脸色,时不时给自家老爹擦屁股,一经点破,猛然回头,发现竟在这浑水中荒芜了如此长的时日。
他一握拳,坚定道:“能做主。先从我手中的十几家着手。郁老板,宿家的底质根基在,焕发生机只是迟早的事。至于我,假以时日,郁老板会发现没有选错人。”
“好,我拭目以待。”郁熠朝以茶带酒,遥举敬宿周。
虽然看不到,但郁熠朝明显感受到了林停晚灼热的目光。送走宿周,林停晚眼睛就没从郁熠朝身上下来。他总回想那天雨夜的悸动,然后安慰自己,这人又好看又有本事,我偶尔心猿意马不是很正常?
正常,太正常了。
人都讲食色性也,不然哪来那么多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他作为一个适龄婚配的正常男子,欣赏欣赏美好的事物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是他从小就仰慕的人。
自从和自己说通,他便肆无忌惮起来。他头一次见郁熠朝在商界纵横,今日只是一个侧影,他便能完全明白这人为何能在短短十年建造出一栋财富高楼。
郁熠朝被盯地遭不住了,清清嗓子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观赏美景的林停晚:?
“丝织华服、玉石珠宝、良田住宅,抑或三成利都给你?”
林停晚反应过来他是就宿周的事情道谢,悠闲道:“钱还没挣到就急着还贷?”
“宿周虽然思维局限,只是在宿家受困过久,能十几年如一日清心寡欲地信奉道家,至少说明他要么之前确有一腔热血,要么说明他极其能忍,总之在宿家扶不上墙的后辈里算是可堪大用的。”
“宿家与流风阁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借助宿家能打通世家的第一步。盘算了这么久还要欲拒还迎……”林停晚忍不住调侃。
郁熠朝被说破面色依旧如常,只纠正他:“欲拒还迎算不上,只是推他一把。想要的东西越是美好,涉险越大。他若是连这点魄力也没有,便不用和我做生意了。”
林停晚:“你也时常涉险?”
郁熠朝沉默了。
而后像是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林停晚深思熟虑后说:“虽然这都是你病了许久换来的买卖,但你既然让我挑了——给我在泾关购置一处住宅。”
要掏钱的郁老板显然更高兴,他尾音带着笑和希冀:“我买了,你要时常来住的,阿晚……”
——
不知自从两河村回来后,郁熠朝给了玥然什么答谢之礼,目测上去,玥然十分满意。因为她每日都来探望郁熠朝,而且每次都是踩着饭点。
“玥老板,你那楼里的厨子不给你饭吃?”林停晚看着她把头深深扎进碗里,只露出绑头发的五彩绳,真诚发问。
玥然吃完一碗才抬头回:“这不是托于老板的福,不然哪有机会吃上阿晚做的饭。”
然后她在郁熠朝温和的微笑和林停晚一脸“没事别打扰别人”的表情中狡辩:“我这不是每日给你们带来点新鲜消息,给你们解解闷……”
郁熠朝:“玥老板请讲。”
玥然瞥瞥林停晚:看看人家这谈吐气质,学着点。
然后她正色道:“两个消息。一个是黎见昈醒了,但是脑子似乎坏了,每日昏迷时间比清醒时间长,醒了也总是说胡话,不知是不是过消蚀骨定的副作用,黎见尧准备待他身体好转送回立扬。二是织锦节要开始了。”
林停晚和郁熠朝目光相接,过消蚀骨定是皮肉和骨头的伤痛,疼到脑子中也是少见,没准是担心被制裁,为了逃避装出来的。
至于织锦节,是白水特有的节日。
白水气候适宜蚕桑养殖和棉花生长,是得天独厚的布帛丝绸产地,当地丝织产业发达,家家户户织布,大多数妇女都心灵手巧,练得一手好绣艺,形成了雨华、天愿、麻娆等较为出名的一批丝织刺绣。其中周家最为有名。
“玥老板有兴趣?”郁熠朝左手中指在桌面一下下敲击,动作悠闲自然而正派。
“我倒是没什么兴趣,毕竟我只是个做酒楼生意的。”玥然定位清晰,“但是和你们两个都有关系。”
郁熠朝最突出的产业是流风阁,主营就是丝织布匹、绫罗锦缎和成衣。确实和他有关系,但是和林停晚似乎沾不上边。
玥然朝林停晚解释:“织锦节每年逢六月二十三,以往有时会举办纺织赛,有时会展出精妙绝伦的绣品,有时会罗列各类新品布艺,但是今年恰逢商会。听说白家在盐铁上的生意受到朝廷掣肘,已然有被皇家忌惮的趋势,所有这几年白义信一直在拓展产业线,身在白水,你猜他会拿什么产业先行?”
“白家布业其实一年前就开张了,但是生意冷冷淡淡,尤其是……”她停顿片刻,“尤其是流风阁给他的冲击。所以今年趁着商会,白家将织锦节延长至三日,而且请了一位高人坐镇,白家对此遮遮掩掩,将众人期待拉高,但是经过我的多方打探,此人是——”
“周闻竹。”
林停晚明白过来,这是玥然来还他二百两的钱了。
然后她悄悄靠近林停晚,煞有其事地表示:“我打探过了,周闻竹已经来到白水,在白家下榻。”
然后她朝林停晚一挑眉,得意:怎么样,老娘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因为黎见尧在白水疯狂的兑钱行为,白水的钱庄都要被榨干了。这几天他凑上来的三百万两已经陆陆续续通过官运送往京都。所以此时的林停晚好不悠闲。
郁熠朝:“近年来周闻竹深居简出,作品也少了许多,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花落谁家现在还不好说。”
玥然筷子也不夹菜了。这是要公开和白家叫板,郁老板真是勇气可嘉。林停晚却十分随意,仿佛和白家抢人对郁熠朝来说就和他做饭一样简单。
郁熠朝继续:“我听说此次周闻竹出来主要是为了女儿。她女儿已经二十又八,婚事仍没有着落,于是来商会招亲。”
“什么叫‘已经’二十又八,这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同样年龄,同样没有婚嫁的玥然不满道。
郁熠朝老实道歉:“冒犯了。”
林停晚手抵住下巴,不解:“她女儿是来寻夫婿的,周闻竹为何接了白家的托?”
玥然笑起来:“阿晚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世间女子所觅良人的标准大同小异,无非是在自家条件内找一个财权最高的对象匹配。周闻竹的女儿按理说家境条件都不错,按照门当户对也该找个家财万贯的商贾亦或是官人。”
“白家两条都符合。”
“可是白义信孩子都上学堂了,白义正在册的妻妾单手都数不过来,周闻竹忍心将女儿送给白家作小妾?”
玥然一脸理所应当:“为何不可?相比于破落的周家,白家如日中天,周氏母女怕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依靠了。”
林停晚依旧觉得不对劲。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后半生衣食无忧,一切都顺畅合理,可是为何没有两心相悦的绵绵情谊?玥然知道从来没有情感经历的林大人在疑惑什么,于是解释:“阿晚,情谊对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对女子来说更是如此。能安然无虞地活着已是幸事,再多想就僭越了。”
“更何况,周氏也没有明确表明就是要给白家做妾,说不定想通过商会钓金龟婿呢。”
玥然临走前,突然顿住脚步,“再赠你们一个消息,我手下的人将刘家庄悬崖、谷底、村落找了个底朝天,并未找到苏绾乔的尸体。”
有人救走了苏绾乔,但是她一个被困山中十年的女子,还认识外面世界的何人?林停晚在崖边听到的爆炸声、刘柴墓地出口的封堵看来都是苏绾乔和那人声东击西的合谋。
那个人帮助苏绾乔图谋所在?
两人似乎早就猜到这样的结果,并未太过吃惊。在门廊拐角处,玥然悄声问:“林大人,我记得你刘家庄的任务是和时清一起完成的。”
林停晚眉头一皱,默认玥然所言。但是后者却打起了哑巴禅,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只吞吐道:“你多加小心。”
这么看来,时清的很多事情确实无法解释。大漠中被绑,但其实他有武功傍身,彼时的客栈只有女店主加上几个店小二,他为何没有逃脱?如果说女店主确实拥有超凡的武功,那为何不杀了时清一了百了?而且林停晚与时清约定在京都会面,他却去了仓阳县,还在没有指引的情况下找到了与世隔绝的刘家庄。就算以上可以归结为时大人心善并且能力强,那他为何要来白水城?果真如他所说是来追求所爱的?那为何半个月不见动作?
林停晚思来想去,利用职权调出了时清的在册案卷,对于时大人做官前的履历只有寥寥几笔。时清,容州溪宁人,十岁前游荡街市乞讨为生,后被溪宁时家收为义子,聪颖勤奋,不及弱冠高中榜眼,登堂入室。
从时大人的行事风格确实容易让人忘记他曾经也是全国前三甲,前后迥异的风格让玥然的话不断在林停晚脑中徘徊。甚至在晚上灯会场见到一个相似的人影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辨认。
被牵着手的郁熠朝猛然跟随着他停下脚步,前者才缓缓回神。
“认错人了。”他不好意思地握紧郁熠朝。
郁熠朝试图缓缓收回交叉叠在一起的手指。自从他瞎了以来,林停晚对他过于热情了,他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忍不了两天就要和某个肆无忌惮的人摊牌。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种感情,还是仅有的同情和愧疚……
林停晚:“你眼睛已经恢复到在夜里也可以独自行走了?”
“灯会很亮。”
林停晚犹豫片刻,松了手。
走了片刻后又拉起郁熠朝。
“这里人多,你就当扶一下我。”林停晚不肯罢休,“免得我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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