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黏稠地包裹着枫城老旧的居民楼。妙予蹲在斑驳的信箱前，指尖触到那个烫金边的信封时，一阵细微的电流从指腹窜上脊背。首都医科大学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像一颗坠落的星辰终于落入她的掌心。
"奶奶，我考上了。"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惊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梦境。
藤椅上的老人停下剥豆子的手，皱纹里盛满笑意。豆荚破裂的脆响混着远处推土机的轰鸣，拆迁队的红旗在热浪中翻飞，像一群躁动的火鸟。厨房里传来妈妈刻意压低的声音："......手续都办好了......下个月就搬......"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秋月白的消息简洁像她的性格：「首都医科大，临床医学。你呢？」
妙予望着窗外飞扬的尘土，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她小心地潜入高三（1）班，手里拿着那只钢笔。然后她静静地在圻城一中校门口，看着载满行李的巴士缓缓驶离，后视镜里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校园里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浓得几乎要凝固在空气中。妙予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楼下，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秋月白转过身，好不容易长得头发又剪到耳际，白大褂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307宿舍，"她递过门卡，指尖冰凉，"和你高中时一样靠窗。"
她们之间从来不需要寒暄。就像高中那年，秋月白只是轻轻一句话，就识破了所有妙予关于纪年的心事，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透过教室的纱帘，在她们之间织就一张沉默的网。
大学生活像一条平静的河流。清晨六点的解剖室里，福尔马林的气味渗入每一寸肌肤；午后图书馆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医学典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傍晚的小面馆里，老板总是把电视调到体育频道，那些欢呼声像远方的潮汐，来了又去。
直到某个飘着细雨的黄昏，秋月白用筷子尖挑起一根面条："纪年复出了。"
汤勺撞在碗沿的声音惊醒了妙予。热气氤氲中，她看见电视里闪过温如夏的微博截图——黑底白字的官宣海报上，纪年的侧影挺拔如松，眼角的笑意比记忆中更加深邃。他胸前别着的那支钢笔，在镁光灯下泛着熟悉的金属光泽。
"北京队的签约仪式，"秋月白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病例，"温如夏全程跟拍。"
妙予低头搅动已经凉透的面汤，蒸腾的热气终于找到了逃离的出口。窗外的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像无数细小的银针，将记忆缝合成一幅模糊的画卷。
深秋的夜晚，末班地铁像一条发光的鱼，在城市的血管里孤独地游弋。妙予靠在冰凉的玻璃上，耳机里梁静茹在唱："想念是会呼吸的痛......"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体育新闻的推送刺破黑暗：「昔日天才骑手纪年重返赛场，首秀完美收官」。
视频加载的圆圈转了又转，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等待。当地铁驶入隧道，黑暗吞噬一切的瞬间，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骑装，马鞭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阿拉伯马扬蹄飞跃水障时，溅起的水花像无数碎钻在空中绽放。镜头扫过观众席，温如夏鹅黄色的裙摆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她举着专业相机的手腕上，戴着和纪年同款的情侣表。
"......这是纪年伤愈后的首场职业赛！"解说员的声音穿透耳机，"两年前那场意外几乎终结了他的职业生涯，但今天......"
隧道尽头的光越来越近，在手机屏幕上投下流动的色块。妙予突然发现自己在哭。温热的液体滚过脸颊，在下巴处汇聚成小小的湖泊，最终坠落在颤抖的手背上。她慌乱地去擦，却发现越擦越多，就像那年墓园里的雪，怎么拂都拂不尽。
"......你拆了城墙，让我去流浪......"歌声里，地铁到站的提示音骤然响起。车门打开的瞬间，灌进来的冷风带走了最后一滴眼泪。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倒影在玻璃门上微微晃动，像一尾搁浅的鱼。
宿舍的灯早已熄灭。妙予轻手轻脚地拧开台灯，暖黄的光晕染亮书桌一角。那本皮质日记本静静躺着，扉页里夹着的高考座位号已经泛黄——0302140626，他的考场，他的生日，也是她青春里最隐秘的密码。
窗外，月光像一场无声的雪，覆盖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想起十七岁的楼梯拐角，阳光如何在他睫毛上跳跃；想起墓园里他说"风是姥姥的回答"时，肩头落满的雪花；想起高考那天，钢笔在他胸前口袋折射出的光芒，像一颗遥远的星辰。
一滴泪砸在"年"字上，墨迹晕开成小小的湖泊。窗台上的薄荷盆栽在夜色中舒展枝叶，清凉的香气弥漫开来。
清晨六点，解剖室的白炽灯准时亮起。妙予站在标本前，镊子尖轻轻分离着神经纤维，那些细密的网络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秋月白推门进来，带着露水的寒气。
"昨晚没回来？"她放下书包，白大褂上还沾着晨雾。
"在图书馆睡着了。"妙予没有抬头，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
秋月白突然递过一个信封："校刊征文，《青春里最难忘的人》。"她的目光落在解剖台上，"你可以写写那个总在体育频道出现的人。"
解剖刀停在半空。晨光穿过尘埃，在不锈钢托盘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妙予望着那些闪烁的亮点，轻轻摇头："不用了。"
窗外，第一批桂花正簌簌落下。远处操场上，新生们晨跑的脚步声像渐渐苏醒的心跳。实验室的广播里，体育新闻又开始循环播放："......纪年选手表示，这次复出要特别感谢一直支持他的人......"
妙予戴上口罩，将所有的情绪藏进蓝色的无菌布后面。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她已经拿起手术刀，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就像解剖台上的标本，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在了最专业的距离之外。
2015年6月18日
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