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孤月夜的丧钟,一声接着一声,沉沉地敲了整整七日。
那钟声仿佛不是响在霖铃屿的上空,而是直接凿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缓慢、钝重,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冷酷,将“姜曦陨落”这四个字,一遍又一遍地烙印进修真界的认知里。
七日,足足四十九响。
薛蒙一身缟素,跪在灵堂最前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封的玉雕。
灵堂内檀香缭绕,白幡低垂,正中那棺椁冰冷地反射着烛火,里面躺着那个曾经清冷孤高、如今只余一片死寂的孤月夜尊主。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各派掌门、长老、使者,皆是面色凝重,步履轻缓。
他们对着棺椁躬身行礼,说着节哀顺变的场面话,目光或真或假地掠过棺前那道沉默的白色身影时,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异、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死生之巅的薛尊主,为何会在此地,以如此姿态,为孤月夜的姜尊主守灵?
这七日,他寸步未离灵堂。
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是跪着,守着,平静得近乎诡异。
他没有再哭。自第七日黎明流尽最后一滴滚烫的泪后,他整个人就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情绪。
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平静。
姜霖几次劝他休息,都被他无声地摇头拒绝。他只是那样跪着,目光时而落在棺椁上,时而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贴身放着的、装着两人结发的锦囊,以及那封冰冷决绝的绝笔信。
外界的所有声音,哀乐、诵经、吊唁、窃窃私语…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能够模糊地传进来,却惊不起他心底哪怕只有半分涟漪。
他的心已经随着那口棺椁一起被封入了万年寒玉之中。
第七日的最后一响钟声余韵散尽时。
薛蒙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跪得太久,肢体早已僵硬麻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刺骨的疼。
他用手撑了一下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然后,在一片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动作间,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无视了所有投来的视线,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椁。
目光很深,很沉,像要把这最后的景象也一同刻入骨髓,带去往后无数个没有他的日夜。
然后,他转身,对着同样一身孝服、神色憔悴悲恸的姜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走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姜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红着眼眶,深深一揖:“薛尊主……保重。”
薛蒙没再回应,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出了灵堂。走出这片被巨大悲伤和白色笼罩的殿宇。
孤月夜的弟子分立两侧,垂首默立。
他们看着这位七日来守在尊主灵前的死生之巅尊主,看着他一身素缟,背影挺直却孤寂得令人心惊。
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穿过长廊,走出孤月夜。
无人敢上前搭话,也无人能窥探他平静表面下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亦或是…是一片如何死寂的荒原。
他走出孤月夜重重殿宇,没有再回头。
身后,白幡在风中飘动,如同无数挥别的、苍白的手。
他眯了一下眼,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亮,叫出龙城,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剑光起,载着他那一身刺目的白,迅速消失在天际,朝着死生之巅的方向而去。
身后,是依旧沉浸在巨大悲恸中的霖铃屿,是那个带走了他七日荒唐、七日温情之人。
…以及此后所有念想,永远沉睡的地方。
(二)
御剑回死生之巅的路途,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而空旷。
风声掠过耳畔,却带不走周遭的死寂。
云层低垂,天色是一种沉闷的灰白,映照着脚下苍茫的山川河流,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薛蒙飞得很稳,速度不快不慢,直视前方,面容隐在光影交界处,看不出悲喜。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空洞。
守门弟子远远看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前:“尊主!您回来了!”
然后就看到了他身上那身素白的孝服,一怔。
薛蒙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周身挥之不去的冷寂气息,问候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薛蒙简单应了一声,脚步未停。
沿途遇到的弟子纷纷避让行礼,窃窃私语声在他经过后悄然响起。
“尊主这是…刚从孤月夜回来?”
“这孝服…不像寻常关系啊。”
众人早已听闻了孤月夜巨变,此刻再看薛蒙这一身重孝,皆是惊疑不定,有了猜测,却实在是不敢确信。
薛蒙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他直接去了书房,璇玑长老很快就闻讯赶来,见他如此模样,也是吃了一惊。
“尊主,”璇玑长老上前,眼中满是担忧,“您这是…姜尊主他……”
薛蒙抬眸,平静地看向璇玑,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长老。
他的视线扫过他们写满疑问和不安的脸,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听不出任何波澜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这些时日诸位辛苦了…我与姜曦,已私下合籍。我是他的未亡人。”
死一般的寂静。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书房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合籍?未亡人?
这…这从何说起?薛蒙和姜曦?那位孤月夜之主,与他们的尊主?
他们不是…不是关系势同水火吗?即便后来有所缓和,什么时候就到这种地步了?
这简直比姜曦的死讯本身更让他们无法理解。
“尊…尊主?”贪狼长老率先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开口,“您、您此话当真?这、这合籍之事非同小可,岂能私下…”
“婚书在此。”
薛蒙从怀中取出那份他亲手书写的鲜红卷轴,平静地展开在众人面前。
并排的“姜曦”与“薛蒙”二字,一个清冷凌厉,一个飞扬执拗,并排而立,刺目惊心。
角落甚至有孤月夜的印记和死生之巅的徽记,做得煞有介事。
长老们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婚书上,试图找出破绽,一时又无人能出声质疑。
反正看着挺真的。
薛蒙收回婚书,重新卷好,动作慢条斯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此事已了,无需再议。”他淡淡道,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知门下即可,不必张扬。宗门事务,照旧。”
他说完,不再看诸位长老震惊失措的表情,走出书房,朝着自己寝殿的方向去了
“…我累了,去休息一下。”
(三)
楚晚宁和墨燃很快便闻讯赶来。
踏入薛蒙的寝殿时,他正坐在案前,处理着半月以来积压的文书。
神情专注,与平日似乎并无不同。只是那身未来的及换下的孝服提醒他们发生了什么。
“师尊,墨燃。”薛蒙抬起头,看到他们,甚至勾了一下唇角,是一个未能成功的笑,“你们两个来了啊。”
楚晚宁眉头紧蹙,目光锐利:“薛蒙,姜曦之事,我等已然知晓。但你璇玑长老所言…合籍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墨燃也道:“是啊薛蒙,这到底…你和姜尊主…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薛蒙放下笔,目光垂落在文书上,避开了他们的视线,语气是一贯的、甚至有些过分轻描淡写的含糊:“就……前不久的事。没想惊动旁人,便私下办了。”
“胡闹!”楚晚宁声音沉了几分,“合籍乃人生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你们……”
“师尊,”薛蒙抬起头,打断了他,眼神里带着一种疲惫至极的平静,甚至有一丝恳求,“事情已经这样了,过去了。他已经…就别再问了,好吗?”
他顿了顿,又像是保证般低声道:“我没事。真的。”
于是楚晚宁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自己的徒弟,那双总是炽烈如旭日的眼睛里,不知何时被一场大雪覆盖,万物寂灭,只剩下冰冷的白。
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墨燃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被楚晚宁一个眼神制止了。
殿内忽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楚晚宁才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缓了下来:“……既如此,你好生休息。宗门事务若不急,可暂放一二。”
“我不用休息。”薛蒙立刻摇头,重新拿起笔,“积压了不会少,我处理完就好。师尊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他表现得如此正常,如此冷静,如此…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惊天动地之痛的人。
可,越是正常越是诡异。
楚晚宁和墨燃感到一阵心惊。
(四)
时间如同山涧的溪流,看似缓慢,实则一刻不曾停歇地向前流淌。
秋去冬来,寒风卷着雪粒敲打窗棂。
薛蒙案头的白花,换成了耐寒的腊梅,冷香幽幽,弥漫在空旷的殿内。
他依旧穿着白衣,只是外面的袍子换成了厚实的冬款。
墨燃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守孝期…是否快过了?
许久未曾见他穿往日里习惯穿着的银蓝轻铠了。
薛蒙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用沉默回答了他。
墨燃便没有再提过。
薛蒙处理完最后一卷文书,吹熄蜡烛,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照进来,提供一点微弱的光亮。
他没有立刻歇息,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冷风裹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山峦起伏,尽覆皑皑白雪,天地间一片苍茫寂寥。
他望着那片雪白,忽然想起染了魔气的姜曦怕冷。
孤月夜冬天就烧着地龙,暖融融的。
那人批阅文书时,手边放着一杯热茶,指尖却还是泛着凉意。
去年冬日,他去孤月夜商议妖兽相关的事,恰逢大雪。
又因意见不合,吵的面红耳赤,争执到半夜,口干舌燥。姜曦冷着脸给他倒了杯茶,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冰得他一个激灵。
他当时还在嗤笑:“姜夜沉,你这身子骨是冰块做的吗?”
姜曦只是冷冷睨他一眼,收回手,拢在袖中,继续看他的卷宗,懒得搭理他。
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仿佛还残留在手背上。
薛蒙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却只抓住一片冰冷的空气。
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尖锐的痛楚骤然蔓延开,痛得他弯下腰去。
原来不是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
只是那痛太深太重,无力承受、也无力应付,被强行冰封在了最隐秘的角落里。
总在不经意间能汹涌而出,将他淹没。
他猛地关紧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寒冷,也隔绝了那些不该再想起的回忆。
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入膝间。
宽阔的殿宇中,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在无尽的黑暗里,微弱地回响。
他没有哭。眼泪大抵是早就流干了吧。
只是忽然觉得冷,觉得很空。
觉得这漫长的一生,仿佛再也望不到头。
(五)
冬雪融化,春寒料峭,枝头抽出新芽。
死生之巅恢复了往日的忙碌,弟子们练剑的呼喝声,长老们商议事务的嘈杂声,充斥在各个角落。
生机勃勃,万物复苏。
薛蒙依旧是一身白衣,穿行其中,像一道移动的雪线,与周遭的生机格格不入。
这般做派,总让人联想到他师尊…那个穿惯了白衣、心怀天下、亦有苍生的宗师。
他愈发刻苦、愈发成熟。
刀光凛冽,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嗡鸣。有时练到力竭,手臂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他才肯停下。
只有这种身体上的极度疲惫,才能缓解、才能压制心里那份上不去的苦痛。
楚晚宁站在廊下,不知是何时回死生之巅的,站在安静地看着他。
薛蒙收了刀,气息微乱,额角有汗珠滑落。他看到了楚晚宁,走了过来,有些惊喜的行礼:“师尊?”
“嗯。”楚晚宁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襟和微微颤抖的手上,沉默片刻,道,“过犹不及。”
薛蒙愣了愣,垂下眼眸:“师尊说的是,弟子心中有数。”
楚晚宁便不再多说,递给他一瓶丹药:“固本培元。”
“谢师尊。”薛蒙接过,放入怀中。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看着远处云卷云舒。春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吹动两人的衣摆。
“时间过得很快。”楚晚宁忽然开口,声音平淡。
薛蒙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轻声道:“是啊。”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丝毫不同。
只是那个人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个秋雨连绵的夜晚。
而他被独留在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时光里,拖着沉重的躯壳,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不知去往何方,不知为何而行。
楚晚宁侧目看他,少年尊主的侧脸在春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看着又瘦了不少。
他忽然很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如同柳絮,飘散在风里。
“若觉得累,”楚晚宁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放软了语气,带着关怀,“就不必总是站着。”
可以倒下,可以示弱,可以不用一直强撑。
无论如何,他和墨燃还在、死生之巅的大家还在,那么多担心他的人还在。
薛蒙怔了片刻,缓缓摇头。
“师尊,”他看向远方,目光没有焦点,声音轻得像梦呓,“我不能倒。”
倒下了,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名为责任和承诺的弦,绷得太紧,已经成了支撑他的唯一东西。
一旦松开,便是彻彻底底的粉碎,万劫不复。
楚晚宁便不再说话。
师徒两人都穿着一身白衣,以相同的方式沉默着,难得的、薛蒙和楚晚宁倒是能够显出几分相像来。
他很清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痛,只能一个人熬。
春光明媚,温暖了每一个角落,却再也照不进薛蒙眼底那片荒芜的雪原。
(六)
又是一年中秋。
死生之巅依惯例设了宴席。
山巅月明,清辉如水,弟子们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薛蒙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月饼和桂花酒。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比起刺眼的孝服,似乎柔和了些许。
他安静地看着下方的热闹,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唇边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弧度。
墨燃和楚晚宁应了薛蒙的邀请,也参加了这次宴会。
特别是墨燃,他努力地找着话题,说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修真界趣闻。薛蒙点点头,回应一两句。
一切看起来,似乎真的好了很多。
薛蒙拿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口。
很甜。细腻的莲蓉在口中化开,甜味蔓延。
可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味同嚼蜡。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去年中秋,孤月夜阴冷的寝殿。
那碟烤焦的、被嫌弃太甜的月饼,那人艰难吞咽的样子,以及最后冰冷的手指和雨声……
喉头猛地一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强行压下那股不适,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月饼放回碟中,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才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再抬头时,脸上依旧是那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不错。”他评价道,声音平稳。
宴席终了,众人逐渐散去。
薛**自一人,走到了后山的最高处。这里视野开阔,能看见一轮圆满的明月,孤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冷皎洁。
夜风很大,吹得他衣袂翻飞,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他抬头望着那轮月亮,看了很久很久。
去年今日,无月,冷雨敲窗。
今年今日,月圆,清辉遍洒。
只是,月圆人不再圆。
那个人,再也看不到了。
无论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都再也看不到了。
无边的孤寂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吞没。在这万众团圆的时刻,他的失去显得如此醒目,如此刺骨。
他缓缓蹲下身,抱紧了自己,最后干脆席地而坐,干脆从乾坤袋里面拿出一坛桂花酒。
对着中天皓月,满地清霜。
酒液入喉,依旧是甜的,甜得发腻。
风忽起,掠过山巅松涛,带来远方的寒凉。
酒液冰凉,滑过喉间,却烧起一道灼烈的痕,一路烫进空空荡荡的胸腔里。
一杯复一杯,壶已空。他酒量向来差的惊人,此刻眼底却依旧清明,只颊边浮起红晕,似雪地上误落了一瓣残梅。
醉也?非也?
他不知。只觉月色晃动,如水波般漾开,复又归于平静。
而那原本空无一人的栏边,竟多了一道身影。
玉青色广袖袍,银线杜若暗纹在月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身姿挺拔清瘦,墨发半束,侧脸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几乎要同遍地清霜融为一体。
是姜曦。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如同过去孤月夜那个沉默而遥远的剪影一般。
薛蒙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一紧。白玉杯壁沁着冰凉的寒意,穿透皮肤,直抵骨髓。
竟没有觉得意外,也没有丝毫恐惧。
或许是醉了吧。醉了,便能见得想见之人。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诧异,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消散在风里,“那么久不来我的梦里,今日倒来找我团圆了?”
那身影闻声转过头来。眸光清冽,如浸寒潭,却又仿佛蒙着一层月色的温柔薄纱,模糊了昔日的锋冷。
视线落在薛蒙身上,掠过那身衣服。
无诧异,亦无悲喜,只是极其平淡地,几不可察地颔首。
“嗯,来团圆。”
一声轻应,似有还无,却清晰地撞入薛蒙耳中。
薛蒙垂下眼睫,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团圆好啊,你不知道吧?死生之巅现在越来越好了,早晚有一天能超过你们孤月夜。”
像是寻常寒暄,又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
“璇玑长老身体硬朗,贪狼长老前日不慎炼废了一炉丹,炸了半间丹房。”他顿了顿,仿佛在思索还有什么可说的,“师尊…师尊一切都好。墨燃也是。”
他絮絮地说着,语气没有起伏。
报喜不报忧,将那些繁琐的事务、艰难的决择、暗地的风波悉数略去。
只挑拣最无关痛痒的琐碎,一点点摊开在这片虚幻的月光下。
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过得还好。证明他未曾辜负那句“善自珍重”。
姜曦静静听着,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专注。
待他说完,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渺得像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如此便好。”
薛蒙的心像是被这四个字轻轻刺了一下。
他想了想,忽然抬眸,望向那双在斑驳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忽然问道:“你想知道孤月夜怎么样吗?”
问出口,才觉徒劳。一个幻觉,又能知道什么?
然而,那幻影却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我知晓。姜霖做得不错,诸事平稳。”
薛蒙沉默下来。指尖摩挲着杯沿。
露深寒重,冷意透过单薄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眼前的人那般清晰,连衣袂被风拂动的褶皱都分明可见,却又遥远得隔了生死鸿渊。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忽然想起不知何处读过的诗。
此刻的他,是否也沉在一场水月镜花的清梦之中呢?
“你知道啊……”
“那便好。”他重复着对方的话,像是确认,又像是叹息。
停了停,他又低声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本来还想说给你听的,那就算了吧,我…我也很好。刀法有精进,你看,我没哭。”
说得没头没尾,但幻影像是听懂了。
他望着薛蒙,眼底那层冰似乎融化了一些,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和。
“我知晓。”幻影的声音低缓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一向很坚强。”
薛蒙鼻腔蓦地一酸,猛地别开脸,望向远处同月色沉沦的山峦轮廓。
坚强吗?他从不觉得。他只是…别无选择、只是被逼无奈,求不得、死不能,仅此而已。
风好像更冷了。
幻影的衣袂飘拂得越发厉害,身影变得有些模糊,氤氲在清冷的月辉里。
薛蒙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要走了吗?”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何必问。问了又有什么用?
梦总是要醒的。
所以幻影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薛蒙,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如同轻柔的羽絮,拂过薛蒙的眉宇,带着一种近乎贪恋的意味。
良久,他才极轻地、近乎叹息般地开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时此刻,诗句浸满了无从言说的凉薄与憾恨。
长久何在?
千里之外,唯有孤月一轮,冷照千秋,不见故人。
然后那幻影的身影愈发淡了,像水墨画上被水润开的一笔,即将消散于无形。
然而,在那彻底消散的前一瞬,他却极缓地、极缓地,抬起手。
冰凉的指尖,如同凝结的月光,带着几分秋夜的霜寒,拂过薛蒙的脸,那触感虚无缥缈。
如同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瞬间消融,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刻骨铭心的寒意。
“…薛子明,辛苦了。”
“……………”
“保重。”
最后两个字,同他的身影一起,融入了呼啸的山风中。
身影散去,栏边已经空无一人。
只剩下如水月华,冰冷地铺满他方才站立的地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薛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颊边那抹触感早已消失,却像一枚冰针,深深扎进心底,冻结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只是觉得冷。
从骨缝里析出一层薄霜一般,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寒冷。
比过去那么多年所有的冬天加起来都要冷。
他抬手又斟满一杯酒。
澄澈的液体在月下荡漾,碎光粼粼。
薛蒙举杯,对着那轮冰冷圆满的月,对着空无一人的栏边,轻声说道:
“姜夜沉,中秋安康。”
“……谢谢你来看我。”
无论真假,无论虚实。你来见我,我很开心。
所以谢谢你。
我很想你。我很爱你。
…………
然后,一饮而尽。
酒液冰冷,灼喉穿肠。
忽有风起,卷落丹桂无数,簌簌如雨,落了他满身满襟。
香气浓得发苦,将他温柔地、窒息地包裹起来。
天边,启明星悄然而升,寒光熹微,刺痛人眼。
又一年中秋,明月依旧,人隔幽冥。
醉里贪欢,恍谒孤鸿,醒时但见,长夜未央…
天光——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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