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蒙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料,没有去睡觉,而是枯坐在姜曦身旁,守了整整一夜。
姜曦最后的时刻,来得其实很平静。
在一阵急促而浅弱的呼吸之后,他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下来。
因为疼痛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脸上那些挣扎的痕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最终归于一片彻底的平静。
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声,在某一刻,轻轻地、永远地停止了。
胸膛最后那一点微不可见的起伏,彻底沉寂了下去。
殿内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薛蒙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
他握着的那只手,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支撑力,彻底地、柔软地垂落下去,冰凉地躺在他的掌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薛蒙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倒映着榻上那人平静得近乎安详的遗容,却空洞得没有任何焦距。
他还没反应过来。
或者说,他的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直到……
直到他感受到,掌心那片皮肤下,那微弱了七日、却始终顽强存在的脉搏跳动,彻底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了。
陷入了彻底的、永恒的寂静。
“…………”
薛蒙的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迟滞地、却又凶猛地,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击碎了他所有强装的镇定。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潮水般退去,又在他耳边轰然炸响,化作剧烈的轰鸣。
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胸腔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眼泪涌出眼眶,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
砸在他依旧紧紧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上,砸在鲜红的衣袍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他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到整个人蜷缩起来,承受着某种碾碎灵魂的剧痛。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这种地步。
痛到四肢百骸都在哭泣,痛到灵魂都在战栗,痛到恨不得就此追随而去。
他就这样无声地、剧烈地哭泣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寝殿内,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和烛火偶尔燃烧的轻响,衬得这片死寂更加无边无际。
窗外,雨还在下,不曾停歇,似无休止。
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浸润着青石板。
(二)
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哭了多久。
雨不知何时停了,晨曦前的微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和窗纸,给殿内带来一丝灰蒙蒙的、吝啬的光亮。
光落在姜曦脸上,长睫低垂,唇色淡白,除了没有丝毫生气,看起来和睡着了没有区别。
薛蒙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轻地拂过他的眉心、鼻梁,最后停留在那早已失却温度的唇上。
“天快亮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貌,“姜夜沉。”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无人回应。
又坐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松开了那只冰冷的手。
然后他站起身,维持一个姿势太久,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晃了晃,扶住床柱才勉强站稳。
他走到殿门边,拉开沉重的门扉。清晨湿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露水和草木凋零的气息。
殿外廊下,义子姜霖候在那里,同样是一夜未眠,眼底乌青,面色憔悴,已经穿上了一身白衣。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薛蒙先开了口,声音很平静,好像刚刚哭的不能自已的那个人不是他:“他走了。寅时三刻。”
姜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猛地闭上了眼,下颌线绷得极紧。
再睁开时,强行压下水光和悲痛,朝着殿内方向,深深一揖到底,久久未曾起身。
薛蒙侧身让开,低声道:“去敲钟吧。安排后事,一切…按孤月夜的规矩,按他生前交代的办就行。”
“是。”姜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迅速恢复如常,“薛尊主,您……”
“我没事。”薛蒙打断他,目光掠过姜霖身上那件白到刺目的衣服,顿了顿,才道,“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姜霖看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身红衣,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够低声道:“偏殿已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您…请节哀。”
薛蒙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姜霖再次深深一揖,转身离去,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匆忙而又沉重。
很快,孤月夜最高处那口沉寂已久的巨钟被敲响,沉重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
缓慢、哀戚,穿透云层,传遍整个霖铃屿,惊起无数寒鸦。
钟声鸣响,宣告着尊主陨落。
整个孤月夜仿佛被这钟声骤然惊醒,又瞬间陷入一种更大的沉寂之中。
无形的、巨大的悲伤和慌乱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却又显出一种在面对巨变时特有的、哀恸而有序的混乱。
站在廊下,听着那钟声,一声一声,砸在他的心口。
他望着远处层叠的殿宇楼阁在灰白色的天光中显出清晰的轮廓,飞檐下悬挂的白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天亮的太迟、雨停的太晚,他都没有看到。
走到内间,这里还残留着荒唐婚礼的痕迹,窗棂上歪斜的喜字剪纸尚未撕去,案台上凝固着龙凤喜烛的烛泪。
那身红衣穿在他身上,经过几天的蹉跎,早已褶皱不堪,沾着面粉和药渍,显得格外狼狈可笑。
沉默地脱下红衣,换上了姜霖备好的白衣。
素麻如雪,冰冷地贴附在皮肤上,刺目的白取代了灼目的红,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哀戚之中。
换好衣服,他打来清水,拧了帕子,为姜曦净面、整理微乱的发丝。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对方的安眠。
指尖划过那人冰冷僵硬的肌肤,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刻骨的寒意,直透心底。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
外面逐渐忙碌起来,有弟子低声请示、脚步来回,但没有进入内殿打扰。
辰时初,姜霖终于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几位神色悲戚凝重的长老。
他们看到榻上已然仙逝的尊主,鼻尖一酸,纷纷跪拜行礼。
“薛尊主,诸事已初步安排妥当,灵堂设在前殿…”一位长老着禀报。
薛蒙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们按规矩办就是。我……陪他一会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淡漠,但那平静之下透出的巨大哀恸,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忍直视。
众人默然,再次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薛蒙望着姜曦,忽然极轻地开口:“今天…是第三天。”
按民间习俗,是新婚夫妇回门的日子。
“我该带你回死生之巅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却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可是…我好像带不走你了,姜夜沉。”
他带不走他的肉身,也带不走那个冷清的灵魂。
从此以后,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沉默下来,只是那样望着,要将这最后的容颜死死刻进灵魂深处,带去往后的无数个日夜。
余生太长了,不然他一个人要怎么走?
(三)
不知过了多久,姜霖再次走了进来。
手中捧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柄寒意凛然的长剑——正是神武雪凰,一个密封的信函。
“薛尊主,”姜霖将托盘奉至薛蒙面前,声音低沉,“这是义父…早已吩咐好转交予您的。想必他和你说过,是雪凰,以及……他亲笔所书的一封信。”
薛蒙的目光先是落在雪凰之上,剑身如冰似雪,映出他一身缟素。
然后,他的视线移向那封信。
信封是孤月夜常用的,上面空无一字,封口处却用了特殊的火漆印,是姜曦独有的杜若花纹章。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才缓缓拿起那封信。很薄,似乎里面并没有多少内容。
“他…何时写的?”薛蒙听见自己问,声音轻的飘像一阵烟。
“弟子不知。”姜霖垂眸,“义父只交代,待他…身后,再将此信与雪凰一同交予您。”
薛蒙捏着那封信,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好。我知道了。外面…如何了?”
“灵堂已布置妥当,各派闻讯前来吊唁的使者已在路上,诸事…虽繁乱,但尚能有序。”姜霖禀报道,眼底的悲恸依旧难以掩饰。
“你做得很好。”薛蒙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榻上,“他选你,没有错。”
“去吧。”薛蒙挥了挥手,“我稍后便过去。”
姜霖躬身行礼,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薛蒙看着信,许久许久,都没有勇气拆开。
他怕看到里面是冷冰冰的公务交代,是划清界限的言语,更怕他哪怕,只有一丝温情,都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了。
果然只有薄薄一页纸。展开来,是姜曦的字迹,却比平日公文上的笔迹略显虚浮,看得出是勉力书写。
信上内容很短,短得超乎他的想象——
「薛蒙:
见字如晤。
雪凰予你,物尽其用,不必束之高阁,亦不必时时睹物思人。剑是利器,当斩妖除魔,护你想护之人,守你想守之道。
孤月夜诸事,已交代姜霖,不必过分挂怀。死生之巅与孤月夜,守望相助即可,无需你劳心损神,横加干涉。
吾之一生,负人良多,亦负你。诸多纷扰,皆归尘土,不必再念。
往日之言,或伤或讽,忘之即可。
秋深露重,善自珍重。
姜曦 绝笔」
没有落款日期,只有那个名字冰冷又决绝。
信纸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开,薛蒙猛地闭上眼,他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没有一句软话。没有一丝温情。
他将他彻底推开,推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念想都不肯多留。
“姜曦……”他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带着恨,带着痛,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你真是…狠心。”
连我的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打得粉碎。
可他偏偏又留下了雪凰。留下了这封绝笔。
留下了“善自珍重”这四个看起来冰冷如同程序般、却耗尽他最后气力的字。
薛蒙站在那里,一身雪白孝服,手中紧握着那页薄薄的信纸,望着榻上那个却也不会睁开眼的人。
殿外,孤月夜的丧钟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传来的哀乐和吊唁的喧哗。
而他,站在这里,心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平静的绝望。
眼泪早已流干,心闷得发痛,却一滴也落不下来。
今日是第七日。是无月夜,也是永别夜。
天光早已大亮,透过窗棂,照见殿内浮动的细微尘埃,却照不亮他心底那片永恒的、再无晨曦的黑夜。
他最终缓缓俯下身,将一个冰冷而颤抖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吻,印在姜曦毫无血色的唇上。
“好。”他直起身,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平静,“我答应你。”
忘之即可。
善自珍重。
他最后深深看了那人一眼,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入骨髓。
然后,毅然转身,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门外,天色惨白,孤月夜上下缟素漫天,哀声一片。
新任尊主姜霖正站在廊下等候,见他出来,迎上前一步。
薛蒙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雪凰剑握得更紧,一步一步,朝着灵堂的方向走去。
背影挺直如松,披着一身冰冷的晨光,决绝而又孤寂,如同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没有归途的远征。
第七日,无月夜,天终晓,人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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