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颂今又联系不上许清颜了。这次心底翻涌的慌张,是他二十多年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以至于他从涂家大院出来,在庄子里随意找了几个人打听,许清颜和许家的事,在这片地界上竟算不上什么秘密。
乡里本就不大,两个村子更是挨得近,他这涂家小儿子一开口,乡亲们先是受宠若惊,很快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似乎人人都对那父女俩了如指掌。
“老许家邪乎得很,打许老头他爷爷那辈起,娶进门的媳妇都是生下孩子就没了。”
“都说他家祖坟位置不好,家里的孩子全克母。”
“前几代好歹留了儿子,到了老许这辈,偏生了个小妮子。”
“小妮子咋了?这丫头从小就比小子还能,这不还考上了好大学?”
“考上大学又咋样?还不是个克母的。”
“就是,一个丫头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娃?谁知道会不会走她妈的老路…”
话越说越离谱。
说话的人瞥见岳颂今阴沉的脸,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到底是涂家的小儿子,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嘈杂的人群一下子陷入了寂静,大家都有些忐忑,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意思。
一个机灵的汉子忙打圆场:“颂今,别听他们胡咧咧!你要找清颜?叔带你去她家!”
岳颂今坐上那人的小三轮,颠簸着往许清颜家去。仅仅一会功夫就到了地方,许清颜的家离爷爷家竟这么近。
岳颂今站在许清颜家门口彻底怔住了。周围都是砖瓦房,唯独许家是两间低矮的土房,墙皮斑驳得露出内里的黄土。
许志正佝偻着腰清理院角的杂草,看见岳颂今时,黝黑的脸上涨起窘迫的红,讷讷地说女儿不在家,手机也没带。
岳颂今没多问,他的目光扫过这贫瘠的院落,心头酸涩翻涌。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许叔,我能看看清颜的房间吗?”
许志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指了指西边那间破旧的土屋。
岳颂今穿过简陋的堂屋,站在西屋门口,他忽然有些不想看了,他深吸了口气,终是推开了门。
房间极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家具很少,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床,一个发旧的大衣柜,一张简陋的木桌,一个木凳。
墙壁是粗糙的土坯,床边糊着一些已经泛黄卷边的旧报纸。
墙上贴满了奖状,那些奖状从小学到高中,“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密密麻麻,像勋章一样贴满了半面墙,在昏暗的光线下倔强地闪耀着,诉说着主人如何在这贫瘠的土壤里拼命汲取养分向上生长。与屋外村民那些“丫头片子”的议论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桌子底下摞着许多旧书。大多是课本和习题集,也有些文学名著,书页卷边,磨损严重,显然被翻过无数次。这是房间里唯一显得“富足”的地方,也是许清颜精神世界的全部堡垒。
窗台上,一个用碎布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小布偶静静坐着,眼睛是两颗磨圆的黑纽扣,这或许是她童年唯一像样的玩具。角落里,一个褪了色的旧书包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钉子上。
岳颂今站在门口,几乎无法呼吸。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许清颜,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趴在摇晃的木桌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拼命读书写字的样子。
他之前知道她家境不好,但从未如此具象地感受到这种深入骨髓的贫寒和挣扎。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她,骨子里的倔强、自尊和那份挥之不去的“不配得感”,此刻都有了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注脚。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的无力感。他能为她做什么?他能改变这破败的土屋吗?他能抹去她童年受尽的白眼和“克母”的诅咒吗?他因家庭忽视而闹的别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像是一种讽刺。
他再也无法待在这里,带着满心的酸楚和沉重,逃出了房间。
许志沉默地站在院子里。这个木讷的农村汉子,他除了窘迫就是无言。
岳颂今一言不发,拿起许志身旁的锄头就开始铲草。
许志忙不迭地拦,“你这城里来的孩子,手指白净得没沾过半点泥星子,哪能干这粗活?”
可岳颂今太执拗。
“唉!”许志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他指了个方向,“要不,你去她妈陈花的坟头瞅瞅?沿着门口那条路直直向北,穿过一片麦田,过了湖,就是了。”
岳颂今沿着小道往前走,路边的麦田正处在灌浆期,麦穗沉甸甸地垂着,风一吹就泛起浪。空气里飘着麦香和湿土的气息,竟让他生出几分莫名的亲切。
这感觉太熟悉了。
他忽然想起13岁的那个夏夜,和爷爷大吵一架后,带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他也是沿着这样一条路疯跑,后来掉进湖里,冰冷的湖水将他吞噬,毒蛇的刺痛让他绝望,迷迷糊糊中被个半大的孩子拖上了岸。
等他在城里医院醒来,问起父亲那个救他的少年,父亲只说“都处理好了”,让他别再挂心。后来因为和爷爷的隔阂,他再没踏回过这片土地,这次回来,除了处理爷爷的后事,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少年,这份迟了十年的谢意,他一直记在心里。
只是葬礼的忙碌,清颜的到来,还没让他顾上这个事。
路的尽头是片矮矮的坟地,许清颜就坐在最靠边的那座新坟前。坟头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墓碑上嵌着的黑白照片里,一个清秀的女人笑得温和。
许清颜静静地坐着,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连岳颂今走近的脚步声都没惊动。
岳颂今的心像被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几乎窒息。他定定地站着,不敢靠近,不敢出声,怕惊扰了这片属于她和母亲的宁静。
直到她感应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找不到你,去了你家,许叔说你在这里。”他往前挪了一小步,“清颜,我…”
他想说“我很担心你”,想说“别难过,我在”,想说“昨天我妈是不是找你了,你们说了什么”甚至想说“求你别离开我”。可话到了嘴边,却被他死死咬住。他怕自己一开口,恐慌会变成实质,刺破此刻的平衡,更怕“分手”这两个字一旦由他提起,就会被她顺势接住。
许清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像被钝刀反复割据,疼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的恐惧那么清晰地写在脸上。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的骄傲,更了解他此刻的恐惧源于何处,他一定猜到了,猜到了她心中那个沉重却清晰的决定。
她不想看他这样,不想让最后的记忆里,是他如此痛苦无助的模样。
她决定好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而此刻,在母亲的坟前,在这片承载了她所有悲欢的土地上,她只想给他留下一点温暖,一点不那么残酷的回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没事,就是想我妈了。这里风大,你穿得太少了。”
“颜颜。”他声音发颤又往前挪了一步,他想抓住她的手,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僵在了空中。他怕自己的触碰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怕会听到自己无法承受的宣判。
他颓然地放下手,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无论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许清颜的心狠狠一缩。他眼底的痛楚和无声的祈求,让她几乎要放弃所有的坚持。但她不能。她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短暂的靠近已是奢侈,长久的相守?那只会拖垮他,也耗尽自己仅剩的尊严。
“没什么事,”她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甚至努力弯了弯嘴角,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疼,“就是有点累了。”她看着他那紧锁的眉头,那写满不安的英俊脸庞,心中涌起万般不舍。她抬起手抚上他紧蹙的眉心,“别皱眉,不好看。”
这个亲昵又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击穿了岳颂今所有的防线。
“清颜!”他猛地抓住她欲收回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他的声音带着失控的哽咽,“别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让我害怕。比找不到你更害怕。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 那个词就在舌尖,重若千钧,他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仿佛一旦出口,就会变成现实。
许清颜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的痛苦和恐惧,看着他因为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知道的,他害怕她说出那两个字。
她倾身向前,用另一只没有被他抓住的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
“嘘…”她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近到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上沾染的湿意。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颂今,什么都别问。今天陪我坐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她的眼神清澈却又深不见底,里面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不舍和一种近乎诀别的平静。她捂着他嘴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
岳颂今所有的话,所有的勇气,都在她这轻柔的“嘘”声和掌心微凉的触感中,被彻底冻结了。
他像一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困兽,所有的挣扎和嘶吼都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满眼的惊痛和绝望。他读懂了她的恳求:别问,别逼我,让这一刻安静地过去。
他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动摇,一丝转机。但那里,只有一片让他心沉谷底的决绝的温柔。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抓着她的手也缓缓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冲破紧闭的眼睑,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许清颜捂着他嘴的手背上,烫得她指尖一颤。
他不再追问,不再试图靠近,只是颓然地站在那里。无声的泪,是他此刻唯一的语言,也是最沉重的控诉。
许清颜感受着手背上那灼人的湿意,心如刀割。她缓缓移开了捂住他嘴唇的手,她没有再看他泪流的脸,怕自己会彻底崩溃。
她默默地转过身,重新面对着母亲的墓碑,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激烈交锋从未发生。
她安静地坐下,拿起放在旁边的一把小铲子,开始一点点清理着坟边那几株细小的杂草。
岳颂今站在原地,他看着她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膀挺得笔直,却承载着一种让他窒息的孤独和决绝。
他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在刚才那无声的泪水和沉默的转身中,不可挽回地碎裂了。他失去了追问的勇气,也失去了挽留的机会,只能被这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彻底淹没。
他最终没有坐下。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守着她,守着这片埋葬了她母亲也即将埋葬他们爱情的土地,直到暮色四合,天地间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她那仿佛要融入黑暗的、倔强又脆弱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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