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文保院落整修工程推进会是在一场骤雨中召开的。
沈既白早上六点半便醒了。
冰冷的空气和窗外初升的微光，在她的卧室里交织成一片寂静的清醒。她向来作息规律，哪怕连日加班，生物钟也分毫不差，仿佛一架精密运转的仪器。
起床、冷水洗脸、十五分钟冥想、三十分钟文件浏览——这个节奏她坚持了十年，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近乎苦修的自律与克制。
但今天有一点不同。
她打开衣柜时，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最左侧那排清一色的深色西装上顿了顿。
那些面料考究、剪裁利落的套装，是她长年累月披挂的盔甲。然而此刻，她的指尖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忽然偏向右侧，抽出了一件浅蓝收腰款。那是一种柔和的、带着一丝微妙放松的色彩，与她往日的风格截然不同。
她并未察觉。
只是无意识地做了个选择。
八点整，银灰色奥迪公车稳稳停在府后小院门前。
专职司机老陈下车为她拉开后座车门，不多话，动作利落。
“市政那边打过电话，说施工组九点半进场。”老陈说。
“知道了。”
沈既白微颔首，坐入后座。
公车内饰低调素净，真皮座椅没有一丝褶皱。她随手翻开文件夹，视线落在纸张边缘，车内安静到只剩下纸张翻动声。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谁都知道这位副市长不爱说闲话，也从不给人留下空口揣测的机会。
九点二十分，沈既白抵达城西老街文保试点项目的会场。
灰墙青瓦的老院子改建成了开放式展示区，地砖还未彻底干透，几处天井还吊着简易遮雨帘。空气潮湿，掺着桂树未谢尽的香气。
她撑伞步入廊下，黑色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声音极轻。她衣着一丝不苟，浅蓝西装熨帖收腰，内搭雪白丝质衬衣，发丝整束挽起，妆容清浅无瑕。眉眼干净冷肃，仿佛空气都被她收敛。
会场人群看见她现身，纷纷起身打招呼。
“沈市长。”
“久仰。”
她点头致意，步伐稳健，既不急也不流连。
她不是那种喜欢寒暄的人。
她站在众人间，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一个天然的重心。
而江落吟，就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她身着米色针织衫，衣角松松垂落，带着一种随性与慵懒。浅棕西裤裹着细瘦长腿，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头发高束成马尾，几缕碎发散落在耳边，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凌乱，却更显出几分自在。唇色极浅，眼尾未描，仅靠眼型撑住一分懒慢。
此刻她靠着椅背，单手转着笔，笔杆在她指尖灵活跳动。侧脸落在光影斑驳处，窗外投下的雨光在她脸上跳跃，眼睫忽明忽暗，像是不专注于眼前，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那是一种散漫的姿态，却偏生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引力，像是一团柔软而危险的云雾。
沈既白扫过全场，表情没变，只是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秒。那一秒，极短，短到无人察觉，却又极长，长到足以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清晰的涟漪。
那一秒刚好被江落吟捕捉。
她并未抬头，只是嘴角动了动，那是一抹极轻的弧度，不带丝毫攻击性，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她没有看沈既白，只是侧过头，对着那道清冷的身影点头致意。笑意极轻，像云掠过湖面，不惊不起波，却叫人记得那道若有似无的弧度。
会议持续一个多小时。
江落吟被点名发言时微微一顿，随即起身，语调温柔，言辞却不软。她不看众人，只低头翻开纸页，手指细长，骨节清晰，每翻一页都像故意留白。
“旧结构保留的必要性，并不只在历史意义，也在使用逻辑上。”
她语速不快，声线温淡，在雨声包裹的屋檐下显得分外清楚。
说完，她轻轻点头，重新坐下。
无惊无扰，却让人一时安静。
会议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开，木椅磨蹭地砖发出细响。
沈既白本打算直接离开。
她刚走出厅门，身后一道声音低低唤住她：“沈市长。”
她回头。
江落吟立在门侧，伞骨张开一半，未完全撑起。她那件米色外套披在臂弯，露出手腕那道淡痕。她站得不远，雨线斜斜地落在她伞边，一粒粒地打在肩头。
她笑：“方便一起去后院看看吗？”
沈既白没说话，沉静地看她一眼，终究点了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后院。
天井处雨声更密，檐角水线滴入青苔小缸。脚下砖石浮出湿意，江落吟走得极稳，鞋跟几乎无声。
她半蹲在一处回廊立柱旁，白色伞骨斜撑着，左肩微压着石栏。她指尖贴着砖缝，低声说：“这一段沉了，图纸上没改，我估计是去年雨季没填稳。”
沈既白靠过去，蹲下身，膝盖压着潮石地，视线落在她手指指的方向。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有旧茧，却干净，掌背那道极浅的伤痕像是某场剧烈挣扎后褪去的记号。
“你手是怎么伤的？”沈既白忽然问。
江落吟侧头看她。
两人距离极近，她睫毛很长，沾了雨气，垂落时像扫过谁的心口。
“小时候摔的。”她笑笑，“没什么，早好了。”
沈既白移开视线。
“建议我会带回项目组。”她直起身，语气不动。
“谢谢您今天听我说完。”
江落吟撑起伞，站在她身前，忽然说：“沈市长今天穿这件西装，好看。”
沈既白愣了一下，随即抬眼，神情微冷。
“江女士，少说无关的话。”
江落吟没有辩解，只笑了笑，伞柄转了一圈，水珠从边缘滑落。
“那我先走了。”她顿了顿，又轻声，“下次争取只说有关的。”
她撑伞走进雨里，背影笔直，腰线沉静，每一步都落在雨线稀疏的空隙间。
沈既白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风吹起她衣角，才缓缓低头看向手中那份文件。
封面干净，指腹擦过时，仍沾了微不可查的潮意。
她呼吸极轻，却觉喉咙发紧。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那种被人看穿，又无法否认的感觉——很久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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