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一偏殿内,江才人独坐灯下,皇后白日私语如芒在背。皇后虽未明言,然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皇后状似无意中提及一种叫做“无痕散”的药,谓其无色无味,入空即散,凡夫嗅之无伤,孕妇久闻则暗耗胎元,渐致不稳。
以江氏门第,遣人觅此药本非难事,然谋害皇嗣,乃灭族重罪。一旦败露,自身难逃极刑,九族俱碎,思及此,她不寒而栗。
可皇后既已暗示,若自己毫无动作,日后还能得她青眼?
她无陛下恩泽,若再失皇后奥援,宫中生涯只怕雪上加霜。远的不说,单等崔贵人解禁,自己岂不又要受她凌辱?
她忽生怨怼,恨父母将她送入这深宫。以江家阀阅,本可嫁与侯门子弟,做当家主母,掌家理产,子嗣绕膝,逍遥自在。
如今却教她困于这朱墙之内,日日与人斗智,夜夜防人暗算,位分低微,恩宠渺茫,宛如笼中雀,翼折难展。
她思绪千回,晚膳亦未进,直至漏尽三更,方掩灯就寝。
此后数日,苏叶隔两日去会去一趟储秀宫,亲探崔贵人病情。五六日过去,崔贵人的病已十去七八,面色由苍白转润,唇红颊活,目含微光,昔日憔悴之态渐褪。
这日,苏叶辞出储秀宫,却未乘步辇,只携了知夏,沿着宫道缓步闲行。平日无事,她甚少出蓬莱宫。
昨夜陛下独宿于紫宸殿,她便早早安寝,睡得充足,今日精神清朗得很。走着走着,便至太液湖畔。
五月底的太液湖波光潋滟,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岸柳垂丝,轻拂湖面,荷钱初露,翠盖亭亭;鸳鸯戏水,锦鳞翻跃;风过处,荷香暗送,蝉声隐于高枝,恰似一幅烟雨新晴图。
苏叶举目远眺,但见湖畔朱栏外,泊着数艘精巧画舫,雕栏玉砌,彩幔低垂,皆是陛下与后宫娘娘们闲来游湖之用。
船头悬灯,船尾垂旒,画梁间隐隐透出龙涎香气,宛若水上宫阙。
她忽生兴致,她长这么大,还从未体验过泛舟的乐趣,便抬步朝游船走去。
守船内侍远远瞧见,忙跪迎道:“昭贵仪万福!”知夏小心扶她登舷,踏上船头。
船棚以细竹织就,覆以薄纱,轻风穿帘,一丝暑气不侵。苏叶倚栏而坐,只觉画舫轻摇,水声潺潺,似有人以指尖拨动心弦,舒泰无比。
坐了会后,她便大着胆子走到船缘,俯身将手探入湖中。五月水温微凉,带着初夏的清冽,滑过指缝,如丝绸轻抚,隐有细鳞掠过掌心,激起一串细碎涟漪。
知夏站在她身后,浅浅攥住她裙摆,生怕主子失足落水。
见前方一丛嫩荷亭亭如盖,苏叶指道:“靠过去看看。”
她笑语盈盈:“摘些荷叶,回去做荷叶糯米鸡,中午正好让大家尝尝鲜。”
知夏眉眼弯弯,接口道:“那咱们宫里上下今日可算有口福了!”
画舫轻轻抵达荷丛,苏叶方欲探身去撷,知夏忙拦住她:“主子万金之体,怎可亲劳?奴婢来便是。”
苏叶亦念及妃嫔体面,便颔首,静静坐到一旁去了。
知夏与船上内侍各持竹篙,轻轻撷下数片碧叶,叶背水珠滚滚,翠**滴。
得荷归来,画舫又绕湖半周,待日影渐高,湖面浮金,暑意初升,苏叶方命靠岸,回了蓬莱宫去。
听说主子要做荷叶糯米鸡,蓬莱宫的小厨房顷刻间便忙碌起来。
苏叶卸了外衫,坐于案前,端起一盏冰镇杨梅汤,汤色殷红,浮着几瓣薄荷,啜一口,酸甜清凉,沁人心脾。她以银勺轻搅,舀起一枚晶莹杨梅入口,齿间微涩,余味甘甜。
她一边细品,一边听小顺子低声禀报着。
“回主子,凤祥宫与永和宫近日皆无甚动静,太医院周院判仍旧每日为容妃请平安脉。唯独江才人有些不寻常,前番与夏美人日日往皇后跟前献勤,近几日却都是夏美人一人独去。”
苏叶轻啜一口杨梅汤,眸光微闪:“二皇子这条路眼见不通,皇后自要另觅刀子。看来着江才人便是她欲借之刃。”
小顺子压低声音:“她敢动手么?”
苏叶把玩杯盏,淡声道:“她并非没有见识的人,自是知道这其中厉害,故不敢轻举妄动,先做鸵鸟,避着皇后呢。你也派人盯着她些,注意莫打草惊蛇。”
“是。”
“不过,容妃这胎怕是等不到她动手了。今晨请安,我借与容妃寒暄,暗中又诊了她一回脉象,我估摸着最多三五日光景了。”
小顺子会意,嘴角微勾:“那咱们只管看戏。若江才人真敢伸手,咱们便顺道将她罪名坐实——皇后少一爪牙,总是好事。”
苏叶颔首,目光落向窗外树影:“嗯,静待便是。”
愣神间,忽听内侍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苏叶忙起身,正欲出门接驾,萧承熠已大步跨入,苏叶和小顺子连忙行礼。
萧承熠亲手扶起苏叶,小顺子则躬身悄然退出,掩门声轻若羽落。
萧承熠鼻翼微动,笑意盈盈:“朕方进门,便闻荷香扑鼻。听闻你今日去太液湖泛舟了?”
苏叶眸光一转,娇嗔道:“陛下消息灵通,定是闻知嫔妾今日要做荷叶糯米鸡,才掐着点来。”
萧承熠朗笑,坐至她身侧:“叶儿有佳肴,又不遣人送与朕,朕只好自个儿来了。”
他瞥见案上冰镇杨梅汤,眉心微蹙,伸手取过:“才刚入夏,莫贪凉。”说罢,将盏推远,又命人换一盏温热的玫瑰露。
苏叶嘟嘴,嗔道:“陛下管得越发宽了。”
萧承熠以指轻弹她额角,低笑:“你还嫌弃上了,多少人巴巴求着朕管呢。”
苏叶摸了摸额头,眸光潋滟,软声道:“嫔妾哪敢嫌弃?陛下管着嫔妾,是嫔妾天大的福分,巴不得陛下日日管着才好。”
说罢,俏皮地眨了眨眼,唇角弯出梨涡。
萧承熠轻哼一声,捏捏她耳垂:“口是心非。”
“今日可曾去湖心岛?”
苏叶摇头:“不曾。”
“岛上夜景极美,入夜萤火如星,漫天飞舞。过两日得空了,朕携你去岛上宿一宿,如何?”
苏叶眼波一亮,喜意自眸底溢出:“嫔妾甚是期待。”
言笑间,内侍已布膳。
案上荷叶糯米鸡色泽金黄,荷香清冽,旁置几样清淡小菜。苏叶执象牙筷,为陛下夹一筷鸡肉,置于他盘中:“陛下尝尝。”
萧承熠就箸入口,唇角微扬:“叶儿亲手采来的荷叶,自是世间第一香。”
苏叶眨眼,笑意狡黠:“陛下谬赞,臣妾可没动手,不过是借了荷叶的光,还有陛下赏赐的厨子的好手艺。”
说罢,自己也夹了一筷入口,细细咀嚼,抬眸见菜色渐凉,便对殿中伺候的一干人等温声道:“这荷叶鸡冷了便失了滋味,你们也散了吧,去厨房尝尝鲜,不必在此守着。”
众人叩谢,鱼贯而出,殿门轻阖,室内忽只余二人。
萧承熠环顾四周,无人伺候,只他与苏叶对坐案前,静静用膳。心头忽生一缕异样——无金吾森列,无内侍低眉,仿佛自己并非九五之尊,只是一介凡夫,与娇妻对酌小菜,岁月静好,天地皆阔。
他执箸的手微顿,抬眼问:“叶儿为何要去医治崔贵人?”
苏叶放下筷,理了理袖口,淡淡道:“嫔妾是医者,见病患便手痒。”
萧承熠失笑,摇头:“朕的胸襟,竟不及你。”
苏叶眼波一转,软声哄道:“陛下龙胸纳海,何须与嫔妾比?只是臣妾瞧着,崔贵人如今性子沉稳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张扬了。”
萧承熠放下筷,意味深长:“经了事,总得长教训。她若再不知天高地厚,这宫里便容不下她了。”
膳罢,二人移步至小几,苏叶亲手烹茶。
铜壶轻吟,水花初沸,她指尖如兰,拂去浮沫,撒入新碾龙井。碧螺春雾,霎时氤氲,茶烟如轻纱,绕过皓腕,掠过微垂鬓丝,映得那双杏眼澄亮如秋水。
萧承熠坐在对面,目光黏在她每一下动作上,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眼底温柔似午后湖面碎金,晃得人心口发烫。
茶成,苏叶双手捧盏奉上。萧承熠接过,嗅着茶香:“叶儿泡茶的手艺越发好了,朕险些以为是李德的手笔。”
苏叶眼尾一挑:“陛下的嘴愈发甜了,嫔妾这点微末技艺,怎入得了您眼?”
萧承熠将茶盏搁在案上,忽地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热息拂耳,苏叶心头一跳,怕他白日宣淫,便微微挣了挣,软声提议:“陛下可愿与嫔妾对弈一局?”
萧承熠低笑,松开手,眸中宠溺不减:“好,叶儿想下,朕自当奉陪。”
苏叶膳后本有些困意,一入棋局却精神抖擞,黑白子交错,直杀得日影西斜,方才罢手。
萧承熠拈起一子,笑叹:“每与叶儿对弈,便忘了时辰。今日御案上还有许多折子未批,今晚就不扰你安歇了。你早些歇下,明晚朕再来。”
苏叶忙起身,提裙随至殿门,屈膝福身:“嫔妾恭送陛下。”
萧承熠回身,抬手扶她,温声道:“不必多礼,进去吧。”
苏叶抬眸,语带关切:“陛下龙体为重,折子虽多,也莫熬得太晚。嫔妾明日备好养身汤,等陛下来尝。”
萧承熠轻笑,指腹拂过她鬓边碎发:“好,朕记着。”言罢,方携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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