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了李颉英手底下好几个心腹,张御危鞭策驱马,连夜赶回了北镇抚同,马蹄踏着雪,其身上还溅着深浅不一的融雪,打湿了马鬃。
冷而孤独的沉默在不住摇晃的灯笼下又再次回归一种平静,北镇抚司的大门朱漆铜钉,气派又威严,两侧石狮怒目抬爪,造型狰狞,他面沉如水,手按绣春刀,脚步不停地穿堂过井,直奔内厅。
身上披着的白貂裘衣因为沾上刑狱里的血渍,本来洁白无暇的貂毛已经染成了血红杂色,还泛着黏腻的油腥气。
进入内厅,他单膝下跪,朝高踞首座的中年男人低头行礼:“大人,卑职前来复命。”
这会儿内厅里正烧着炭火,点着灯,门外还站着四个身着玄袍的锦衣卫,但李颉英还没应他,似乎他还在审着什么人。
他在门口等了会儿才被召进内厅,几个锦衣卫拖着那名女子离开,也是受了苦刑,这会儿身上的衣衫全给血浸湿了,拖走的时候往地面上划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里面的人撤走大半,只有一个锦衣卫端着水伺候李颉英洗手,他脸上也沾了大半血渍,蜿蜒到下巴滴落到那盆水里,屋里仍是那股闻了不知多少遍却让他已经无比熟悉的血腥味,昏沉的光线都不大能照亮这阴森的北镇抚同,所以连白日里都燃烧着蜡烛。
李颉英将自己的手指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坐下来,捧着冷茶却喝了干净,他现在心里的燥火实在是旺得很。
李颉英一身御赐的绣金飞鱼服,腰系赤金銮带,华贵煊赫,威势夺人,他坐在堂中,左手肘支着八仙椅的扶手,右手轻叩着桌面,身上刚由人披上一件狐氅,木窗没有关好,凛冽的凉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冷得彻骨,案几上盛着药汁的青釉碗放得有些凉了,他毫不在意地抬手饮了干净,随后织盯着他,目光森然,带着绝对的审视之意。
“听说你这几日揪出不少内鬼,可我怎么看你挑出去的都是我的心腹呢?皇帝越过我让你清查北镇抚司,本不合规矩,但他提防我也的确是应该的,因为我与卫家来往频繁,他又如何不知?只是我北镇抚司向来如铁桶一般,怎会有犯人越狱这样大的疏忽,除非真的有内鬼。”说到后面,他着重强调内鬼二字,目光更泛一层冷。
“其实我的心性你应该了解,我最讨厌的不是内鬼,而是吃里扒外之徒,如果你是明面上投靠着我,但背地里却投靠皇帝,那我少不得要将你抽筋剥皮才能解恨。”
张御危不慌不忙道:“大人于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粉身碎骨难报万一,那几个揪出去的内鬼其实多少也是看在陛下的面上,陛下借着由头清查北镇抚司,若是咱们不如陛下的意,怕是免不了要被重重治罪,咱们这次属实没理,卫贵妃那边因为奉安侯的缘故又岂会保我们这一次?怕是少不得给我们一个下马威,让大人知道我们所仰仗着谁,属下觉得怎能如他们的愿,将来怕是更不好与他们谈条件了,而区区几个心腹也平日里多有异心,大人也并非没有察觉,若是陛下安插了新的人,日久天长,未必不能拉拢,不能拉拢的,寻个由头处理了便是。”
李颉英难得轻笑一声:“你说他们有异心,可据我所知,这些年你在北镇抚司暗中培养不少自己的势力吧,你可知我为向要抬举你?”
他缓缓走到张御危的面前,他的目光疼得人发慌,那是一种看见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被损毁的惋惜神情,他冲其他人点了点头,示意关上门窗。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拨动着火盆里的烙铁,长针等刑具,炙热的温度在内厅里萦绕聚集,同时烤出了张御危身上的薄汗。
他盯着李颉英的眼睛:“因为卑职对大人忠心耿耿,甘为犬马。”
李颉英握着烙铁把手,面无表情瞧着烙铁冒着的白烟,只觉得分外有趣:“哎,你这小家伙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年了吧,你的确忠心,忠心是你得到重用的原因,但也不全是,因为我给予了权势地位而对我忠心耿耿的不在少数,可谁也没有你这样的待遇,你在北镇抚司只属居于我之下,你也听到过不少我疑心重的话吧,可我却从未疑心过你,要不是认干儿子那是那群老太监喜欢的做法,我恐怕还真要认你做儿子,我不喜欢废物,他们比小人更可恶,而你张御危会办事,会说话,让我很舒心,这些年你握着我的把柄,而我捏着你的性命,斗来斗去这么多年,也是完全把你当成自己人了,可却忘了野狼不同于家狗,那是养不熟的,而你也忘了,你对我忠心,忠心才是你的立命之根本,一旦丢了忠心,你的命也要跟着丢了。”
张御危抬眼看他:“大人是怀疑我不忠?我虽愚钝,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眼下拥有的一切,官职、权力、钱财,全是大人所赐,甚至连性命都归大人所有。大人一声令下,我便赴汤蹈火,这颗忠心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大人如若不信,卑职也无从证明,此身是死是活,全凭大人心意。”
李颉英将烙铁伸出,印在张御危的身上,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张御危的脚边,难以忍受的剧痛如潮水般涌来,痛得他半身麻木,烙铁烫肉,嗤嗤地冒烟,皮肉当即被烫得焦黑。
张御危一声不吭,手指却如同铜箍般紧紧扣住自己的绣春刀,额际汗如浆出,而他却仍一动不动地盯着李颉英,饶是他如此强忍,脖颈处拉出惨烈曲线根根突起的青筋谁也欺骗不了,他沉静且狰狞的眼睛像是盯上一头猎物的雄狮。
李颉英有几分佩服,他看中的也是张御危的绝对野心。有野心有**的人才能被掌控,可要掌控这类人,那就只能讲究一个狠字,要将他扒皮抽筋,重塑骨血,使他从底子里被他驯服,对他感到畏惧。
张御危脑袋昏沉,却从喉咙深处挤出了类似“嗬嗬”的粗重喘息,但细听却是在笑!
笑声低沉、扭曲而又吊诡,令人毛骨悚然。
李颉英扔下烙铁,坐回椅上,看着张御危,心底油然而生的忌惮非但没有消散,而更浓重了几分。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没有你的指示,如何能让那么一个活人逃出北镇抚司,进了北镇抚司的,要么无罪释放,要么横着出去,这种情况倒是真的少见,你说有内鬼,那我问你,真正的内鬼可抓住了?”
“抓住了,此事…是太子暗捅在北镇抚司的奸细所为,只可惜在属下查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畏罪自尽了。”张御危喘息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再说下去只剩下难耐的痛吟。
“呵,那岂不是死无对证,如何能证明你的清白,不过,若那真为奸细,应当还有家属,这口恶气自不能不出,凡是查出来有异心的趁此次机会一并除了罢,这个人,既是东宫的人,那便是结党营私,该定个抄家罪,而此人的尸首也合该挂在北镇抚司门口示众。”李颉英不耐道,“你也并非没有过错,仍是要小惩大诫一番,不然如何服众,自去领一百廷杖!”
李颉英道:“李进忠此人不能留,他是皇帝的宠臣,你既要表忠心,便从此人下手,若再出差错,你便也不用回北镇抚司。”
走出北镇抚司,张御危面色阴沉得骇人。
廷仗,那您就必须被剥掉衣履,老老实实地趴在午门外的砖地上,亮出屁股挨打。当那些得罪了皇帝的大臣们被拖去午门杖打时,负责具体动手的就是锦衣卫校尉,用这样体格健壮的汉子来专职负责廷仗。
而且打五板换一次人,每动一下手,四周的校尉就山呼海啸般地吆喝。受刑人往往痛苦难忍、大声哀号。这一顿廷仗下来,直打得人鲜血淋漓,心胆俱丧,非死即残。这样几十板下来,就算您是有逆天的好命没死,也没残废,可也得削去不少腐肉,腱是肯定保不住了,至少卧床半年。
谁不想棒下留人多活几年呢。这行刑的是锦衣卫校尉,监刑的是司礼监太监,受刑人的轻重死活都在他们手上攥着。
只要能活命,钱财这些身外物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因此不少受刑大臣的亲友都会事先打点,以求棒下留人。
虽然这油水的大部分都归了司礼监的公公们,不过他们也没忘了动手的锦衣卫,毕竟力气是他们出的,下手的轻重还是要指望他们,因此多多少少会留一些甜头。总这“额外收入”相当可观,可供小日子过得格外滋润。
虽然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行刑的人自然是不敢得罪,基本有眼力见的搬来火盆烘着,还有的去拿了棉衣垫着。
张御危冷眼看着他们,将棉衣丢在地上:“谁敢徇私舞弊,照常打,今日受刑的仅仅只是阶下囚,来日我不会记仇,来打!”
周围的行刑的锦衣卫只能照常用劲,每下都是实打实的,但却也不是最阴毒的打法,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李进忠自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眼前人正得圣恩,什么越狱,从一开始就是奉元帝下达的命令,他也正好清查北镇抚司,毕竟北镇抚司这地方浑浊太久,年底了也该好好清扫一番,也能让大家过个好年。
至于那刺客,放出去该怕的也是奉安侯,由这事,还怕李颉英不和卫家离心么?
毕竟人是在李颉英手底下没的,谁又知道这里面存着什么勾当,信任这种东西,失去一次便很难圆补得回来,触犯到对方的利益,父亲儿子都得反目成仇。
“还得记得当初咱家说的那句话,得认清自家的主子是谁,其实这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一个主子,主子再落魄那也是主子,张同知这脑袋清明,也该知道向着哪边吧,你们锦衣卫,天子之爪牙,怎么能用来伤害天子,那本身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嘛,陛下吩咐了,打从明儿起追查刺客和太孙中毒的事儿还是由你督办,您千万可得养好身体,咱家啊,也等着张大人高升的那日,届时您同千万也要记得咱家的恩情,这宫里头只要不犯轴,其实路多得是。”
李进忠面上沉容,旁边的人殷勤着给他打伞,不让雪落到他的肩头上,手里还捧着宫炉,将他的手掌都热红了。给他撑伞的是他的干儿子英寡,此人生得白净秀气,是宫里贵太们会喜欢的样子,光是沉和地站在那儿,就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太干净,如同泥里开出的一朵白花,连花瓣都是干净柔软的,可他不笑的时候,又有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英寡被李进忠调入内官监后,也成为彩月口中那类有靠山的人了。不仅衣食住行大为改善,连每月的俸银也多了不少。
这不但是李进忠对他之前作为的奖赏,更重要的是,李进忠需要英寡帮他盯着内官监里的一摊子事。内官监负责着宫内的采买,琐碎的事务多,账目也繁杂得很。李进忠可不想因为在此处任了职,而耽误了他在皇帝那里的走动,所以内官监这边就需要一个李进忠信得过的人来帮他照看着,万一不留神在这儿出了差池,那就前功尽弃了。
这段时间的生生死死令英寡的心性有了很大转变,与初入宫时相比,让人很难联想到这会是同一个人。虽然还是那么尽心尽责,却不再像初始般沉默寡言。他学会了如何在这深宫中待人接物,与内官监中的太监、宫女们都相处得十分融洽。毕竟内官监里的人也不是傻子,看出了少监李进忠大人对英寡的不同。
内官监在这宫内的十二监中权力虽然不是最大的,但油水却一定是最足的。内官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更是人人眼馋。
*
买下英寡的是南京的老太监胡公公,他奉宫中的命令来采买一批小太监进京。胡公公见着英寡本来挺中意的,这孩子不但长得清秀俊俏,眼神中还透着那么一股子灵气,一看就是个伶俐苗子。胡公公心里满意,手上也就豪气,给了李公溪一个不错的价钱,买断英寡的终生。当然,最后娃娃有没有这个福分,胡公公也不知道,一切都是天定的。
按着宫里的规矩,不管是从哪儿收来的娃娃,但凡想要进宫讨这口饭吃,都必须在当地受了宫刑再说。于是一切按着规矩走,此次胡公公收的所有娃娃,都得一个个的排队阉了。至于阉了之后如何,不好意思,那得看您有没有这个命,过得了这道坎。
眼看着一个个男娃娃进屋挨刀,无论是腿软发蒙的、流泪不止的,还是苦苦哀求的,最后还是认命般被抬了进去。可没想到轮着英寡的时候,这平常看着沉默寡言的小兔崽子突然之间就发了狂,拼命地挣脱,口中直喊道:“我爹爹会回来接我的。”几个公公差点按他不住,有一个手上还被他咬了一口。
英寡这么一闹,就惹着胡公公了。对胡公公来说,这本是个赚钱的肥差,就算去了该孝敬宫里其他公公的那份,他自己也能留下不少好处。可未承想这一次,号称“江南第一刀”的净身师傅仇一刀居然失误连连,几天下来折损了好几个娃娃。胡公公心疼得不行,他倒不是心疼那些小孩,而是心疼自己那份好处。
要知道宫里的那几位可不管你死了几个,该是他们的银子那是一钱都不能少的,这个损耗等于白白落在了胡公公的头上。他老人家心里本就不舒坦,再见着这么一出,火一下子就从心里窜上了头。胡公公脸一沉,呵斥了一句。
屋里的人都领会了意思,于是英寡被打得奄奄一息,再也折腾不动了。胡公公让一旁的人架着英寡去清洗下身,逼着英寡喝下净身师傅递过来的一杯东西。也不知道杯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味道腥臭无比。被灌着喝完后,英寡就如同待宰的猪羊一般被绑在床板上,两腿被高高地抬起、叉开,安静地等着宰割。
不知道等了多久,也可能因为那一杯东西的缘故吧。英寡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身上的皮肉也是一跳一跳的,周围的嘈杂声模糊又遥远。
净身师傅仇一刀站在英寡的两腿间,手握着刀具。
先割丸,后去势。
撕心的疼痛后,一阵的迷糊,痛晕了过去的英寡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再醒来时,他已经是一个阉人了。身体上的疼痛实在太过剧烈,他甚至都无法分出心思去哀悼什么。瘫在床板上的英寡以米汤度日,直到三天后才落了地。可这痛苦还没有结束,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要被人拉伸三次腿。每一次的拉扯,都会让英寡疼得浑身战栗不止,好似心肝都被扯碎了,恨不得就此死去。听净身师傅说,如果不这么拉一下,人会佝偻,那样的话就一辈子不能挺起腰了。
日子就这么煎熬着一天天过去,英寡无数次在剧痛中昏死过去,却又每次都挣扎着苏醒过来。一直等到他离开金陵,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那些与他同时被净身的人,有许多都没能熬得过那割丸、去势的两刀,早就不知道魂归何处了。而他,至少还活着。
去往京师的路上,由于已经失了胡公公的欢心,加之长得清瘦,英寡没少被同行的孩子欺负。就连负责照管的人也时常故意不给他饭吃,把英寡饿得更显面黄肌瘦。
可无论如何,总算坎坎坷坷地抵达了京师。按着惯例,新到皇宫的小太监们都是由胡公公来举荐,再请各房的主事公公过来挑人。
等到挑人的时候,其他小太监,胡公公都会或多或少的美言几句。轮到英寡时,胡公公却一言不发,只是耷拉着脸在那儿站着。各房的公公们自然心知肚明,他这是要收拾人呢,于是都配合着不出声。结果,无人问津的英寡被李进忠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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