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晴一回到家就径直踢掉脚上的鞋,换了拖鞋走进厨房,虞子凝听到冰箱被打开、然后翻动的声音。虞子凝在玄关站了一会儿,既然这座雨房的主人没有要求自己应当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那就应该是默认她可以“自助”。
虞子凝走到厨房,看着江晚晴从冰箱里拿出保温盒装着的包子,将它们一个一个拣到蒸锅里加热。包子的卖相不怎么好看,黑黑的、发瘪,并不丰盈的包子皮透出一点菜馅的暗绿色。
虞子凝没有什么胃口,并不是因为包子,而是她发现,江晚晴的身上,又开始弥漫出那雾气一般的悲伤感觉。她在难过,因为某件事,可能是工作,可能是感情,但绝不是因为包子。
也不是因为她。
虞子凝幻想自己能够在江晚晴的心中撩动一些涟漪,就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可是她不是路绎辰,她在江晚晴心中,大概只是个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总是没话找话的、同专业(甚至不是同校)的——学妹。
“学姐。”虞子凝忍不住叫她。
雨中女郎周身萦绕的那阵白雾忽然散了。
“嗯?”江晚晴抬起头看着她,对她微笑,“再等一会儿好吗?估计需要十分钟。你想喝点什么?我记得冰箱里还有汽水。”
江晚晴快步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雪白光滑的门像是一堵墙,将江晚晴隔绝在世界的另外一边,又像是一把冰雪的刀,将世界这块浑浊、嘈杂的大蛋糕一分为二。虞子凝盯着冰箱门上那行“Toshiba”的小字愣了好久,突然,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就像钻出土壤的竹笋一般钻入虞子凝的脑海:江晚晴家的冰箱品牌是东芝!我居然读懂了罗马音!我真厉害!
她甩了甩头,内心戏太丰富会导致降智。
江晚晴翻出来一瓶椰子水递给虞子凝。饮料瓶甫一入手,虞子凝就被冰得一激灵。江晚晴关了灶台上的火,将包子捡到盘子里,端进餐厅。
虞子凝跟着江晚晴,手里扔握着那瓶饮料,她感觉自己像一台被设定要紧跟主人脚步的扫地机器人,无知无觉、机械地执行着每一个命令。
雨已经停了,她听不到雨声。饮料瓶和手心接触的地方,湿漉漉的水珠在她的手心里下着雨。
她拿起筷子,伸向了第一个卖相不佳的包子时,江晚晴的手机响了。
谁啊?这么晚打电话!虞子凝在内心说。
“谁啊?这么晚打电话!”江晚晴抱怨。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忽然皱起眉头。
“我去接个电话,你先吃。”她交代了一句,拿起手机,钻进了书房,然后把房门关上了。
虞子凝放下筷子,和那个即将“羊入狼口”的,卖相不佳的包子,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和走廊,几乎是贴到了书房的房门上。
房门再度成为了隔绝她俩的壁垒。然而,将她们隔开的,又何止是一扇门——一扇开发商交付时就安装好的、贴着难看的科技木皮、据说能防火的木门。
她听见江晚晴的声音从房间中断断续续传来。“情况还是不好吗?”“在ICU第几天了?那、这个花费……医保能报多少?”“还要献血吗?我前两天感冒吃了消炎药,应该不符合献血条件,要不,我花钱找人献血吧……”“你得挺住,姐夫那边怎么说的呢?”
来电的人应该是江晚晴那位表姐,表姐的儿子得了白血病,一直在化疗,听起来,现在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虞子凝听到江晚晴的脚步声,她好像在来回踱步,她在思索什么,或者她在消化某种情绪。
她的声音仍然冷静,她不断重复着安慰表姐,让表姐冷静下来,听医生的——医生说他也没有把握吗?要转院吗?我想办法联系上海那边的医院……啊,小文的情况太差,没法转院?还有其他办法吗?姐夫那边、叔叔那边,能不能联系到专家?
可是虞子凝却觉得,雨中女郎在哭。
并不是因为她听到了啜泣或者哽咽的声音,她只是感觉到,那阵浓到化不开的悲伤像雾气一般,弥漫在狭小的空间,甚至从门缝、从墙体中渗了出来。
无穷无尽的雨,从雨中走来的身影。
她没有见过雨中女郎的眼泪,仿佛那无穷无尽的雨水,就是她的泪。泪水流尽了,她就成了利维坦小姐,某种暴力机器的化身,没有泪,也没有……情绪。
虞子凝一步一步慢慢地退回到餐桌边,重新夹起那个已经变得温凉的包子,塞进嘴里。
味道和卖相一样不怎么样,虞子凝觉得自己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馅儿大概是芹菜和莲菜的?中间用了一些肉末作为调和,嚼起来咯吱咯吱,倒是挺新鲜的组合。
她吃了一个包子,规矩地放下筷子,过了几秒钟,又吃了一个。
确实好像,有点饿。
书房的门终于打开了,雨中女郎走了出来。刚才接电话的时候,虞子凝觉得江晚晴似乎是哭了,可是从书房中走出来时,她的神色如常,仿佛刚才接的电话只是在谈论某项工作,比如文件先不要走OA,比如去法院应诉,比如……
江晚晴在虞子凝对面坐了下来。她好像在出神,许久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虞子凝,她的目光投在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虞子凝终于忍不住问道:“学姐,没事吧?”
雨中女郎收回了她那在虚空之中,在雨幕之中深邃的目光,望向了虞子凝。她定定地看着虞子凝,几秒钟之后,她忽然起身,走到厨房,打开那扇写着小小东芝罗马音的冰箱门,在其中翻找,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个易拉罐拉开,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她又坐在了餐桌对面,看着虞子凝。
“我侄子的情况可能不太好,”她说,声音依然平静,她微微垂下眼睛,似乎想着如何继续这个话题,“这次化疗……不太好……一直等不到大上撇……”
虞子凝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她拘谨地坐在那里,看着江晚晴。她知道自己不用说什么,只需要就这样坐着、聆听着。
“他是神经性母细胞瘤。我有一个姐姐,也是一模一样的病。甚至连发现病症的原因都一模一样,”江晚晴又说,她拿起手中的饮料,又喝了一大口,“先是一直咳嗽、呼吸困难,以为是支气管炎,去医院检查,发现纵膈占位,神母这种东西非常恶毒,它会沿着交感神经形成肿瘤……”
虞子凝忽然发现,江晚晴手里拿着的居然是啤酒。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姐姐,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她叫江晓晴,听我爸说,她是早晨出生的,那天是大晴天。”江晚晴说。
“那你出生时是晚上,也是晴天吗?”虞子凝忍不住问。
江晚晴笑了,笑容十分苦涩:“不,我出生那天下着雨。我的名字和天气无关,它只是代表着,我的姐姐‘晚了一些’,又回来了。我还是她,只是晚了几年,仅此而已”
江晚晴继续说:“姐姐不在的时候,是1988年冬天,感染并发症,呼吸道大出血,就死了,还不到九岁。过了几年,我父母又生了我——那年我父母都四十多岁了。我叔叔和姑姑的孩子,都比我要大好几岁。”
江晚晴摇了摇手中的啤酒,又苦笑起来。
“我小的时候,我父母总是不停追问我:有没有感觉呼吸困难?是不是想咳嗽?每次我感冒发烧,他们都特别紧张。然后我到了八岁,又过了八岁,什么都没有发生,再后来又上了初中,他们听说神母高发的年龄是十岁以下,十几岁的孩子很少有得神母的,这才放下心来。”
虞子凝安静地听着,江晚晴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她喝完了一罐,似乎想要起身再去拿一罐,然而还是坐了下来,继续往下说着。
“他们觉得,姐姐如果能活下来,一定非常优秀、非常聪明,毕竟,所有人都说,姐姐小时候就很聪明,太可惜了,没有活下来。所以,我作为‘晚到’的那个女儿,应该要更加优秀,完全符合他们的要求才对。真的好奇怪,八岁之前,他们觉得我能活下来就好,八岁之后,他们觉得,我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是姐姐的转世,我也不是姐姐又投胎回来了,我只是……做不到而已,我做不到他们要求我所做的一切。”
虞子凝动了动嘴唇,她想要说一句“学姐你已经很优秀了”,但是却说不出来。
她想到江晚晴曾经提到考研J大没有考上,还有她说在招教考试之前先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她隐约能够体会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
江晚晴轻轻叹了口气:“恨他们吗?当然也不是,只是,总要有个缺口来发泄情绪。然而我找不到那个缺口,甚至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情绪来面对。就像他们相信我的姐姐如果能活下来,会更加优秀,那是一种笃定的假设,明明没有发生,甚至永远不会发生,但他们认定这就是客观事实。”
雨雾。空白的墙。伤心的雾气,永远不停止的雨。
江晚晴走进厨房,把空了的易拉罐扔在垃圾桶。桌子上,包子已经全都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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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你或像你的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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