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赏赐如流水般入库后，卓远阳并未在府中多做停留。她换下那身会见内官时略显拘束的常服，重新穿上一件更显利落的深青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
“我回一趟卓府，你不必跟随。”她对周淮吩咐道，“府内事务交由你打理。偏院若有所需，尽力满足。”
“末将明白。”周淮抱拳领命。他知晓，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卓府，才是将军内心深处最沉重，也最柔软的牵绊。
卓府
与镇西将军府的恢弘肃杀不同，此处更显清静，甚至带着几分被时光浸染的落寞。门前石狮经年风雨，棱角已模糊。听闻长姐归来，仆役早已入内通传。
卓远阳甫一踏入前院，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便如风般冲来。
“长兄！”弟弟卓远宁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他身形抽条，略显单薄，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卓远阳的影子。
“远宁。”卓远阳冷硬的唇角微不可察地软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武艺未曾落下吧？”
“不敢落下！日日勤练，盼着有朝一日能像长兄一样，上阵杀敌，光耀门楣！”少年挺起胸膛，声音响亮。
“光耀门楣……”卓远阳心头微涩，面上却不动声色。
“阳儿回来了。”温婉中带着疲惫的声音传来。
母亲林氏在妹妹卓远心的搀扶下，立于正堂门口。她年未至四十，鬓角已染霜色，面容刻满忧思。她看着卓远阳，眼神复杂如深潭——有骄傲，有心疼，有愧疚，更有唯有母女才懂的惊惧。
“母亲。”卓远阳快步上前，敛衽欲行礼。
林氏一把扶住她，冰凉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微颤道：“回来就好……平安就好……”目光死死定格在那黑色眼罩上，“这眼睛……”
“无妨，习惯了。”卓远阳打断她，语气刻意轻松，转而看向妹妹，“远心，近来可好？”
卓远心年方十三，性子与活泼的弟弟截然不同，极为内向怕生。她躲在母亲身后，只探出半张清秀的小脸，细声唤了句“长兄”，便迅速缩回，仿佛卓远阳身上那未曾散尽的沙场戾气让她感到害怕。
卓远阳心中微叹，一股混合着愧疚与无力的酸涩漫上心头。父亲卓青锋战死时，远心尚在襁褓。家逢巨变，自己被迫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常年征战在外，致使妹妹对自己只有敬畏与疏离。
一家人移步正堂。陈设简单清寒，正中悬挂着父亲卓青峰的画像。画中男子英武不凡，眼神锐利，与卓远阳神似。
落座后，林氏挥退丫鬟。
她细细问起西域三年的种种，每个问题都小心翼翼。
卓远阳避重就轻，只谈风土人情。她又问了弟弟功课，妹妹女红，努力扮演着寻常兄长。
间隙中，卓远宁再提投军之志。
卓远阳面色一沉，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保护好母亲和妹妹，便是你此刻最重要的职责。军中之事，莫再提。”
少年瞬间蔫了下去。
林氏看着这一幕，眼底忧色更重，她如何不知长女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幼子，可这沉重的担子，何时才是个头？
“母亲，”卓远阳看向林氏，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只有她们才懂的意味，“我在西域，遇到一位医术高明的医者，已请回府中。她……或许能有法子为我治这旧伤。”
林氏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冀：“当真？是哪位神医？我卓家......"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黯，"若能治，无论如何都要试试。但也要仔细了些，莫要......受苦了。”最后三字，轻不可闻。
“是位姓卫的女大夫，医术精湛，性子沉稳。”卓远阳简单解释，“此事我自有分寸。”
女大夫好……女大夫好……”林氏喃喃道，目光掠过女儿刻意修饰过的线条冷硬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同为女子，更为母亲，他能体会这其中可能存在的便利与.......难以言说的微妙。
又坐片刻，气氛压抑。
卓远阳见母亲倦色愈发的浓重，便起身告辞。
林氏虽万般不舍，却只反复叮嘱：“一切……小心。”
离开卓府，跨上骏马，卓远阳长舒一口气。永宁坊的安静与青龙大街的喧嚣仅一街之隔，却如两个世界。她勒住马缰，望着眼前车水马龙，感到一阵陌生疏离。三年的铁血生涯，枕戈待旦，这寻常的实景烟火气，于她已是遥远的记忆。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带卫婉君出来看看。
这想法来的突兀，却带着莫名的吸引力。她治伤辛苦，终日困于府中。而且，自己刚从令人疲惫的“家”中-出来，或许……也需要一点能让人放松的存在。
然而，如何开口？以将军之尊，邀请府中医师同游？于礼不合，也显刻意。卓远阳眉头微蹙，惯于万军之中决断的大脑，竟被这小小的难题困住了。
她策马缓行，心中罕见地升起犹豫与笨拙。直接命令？太过生硬，非她所愿。以了解离国风物为由？似乎又显得自己别有用心。
马蹄声哒哒，不知不觉，已行至将军府侧门。她犹豫片刻，终究调转马头，绕向正门。或许.......只是恰好路过，恰好问问药材筹备的如何。
听雪苑内，卫婉君刚整理好药材，坐于窗边，对卷凝神。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光晕。
脚步声惊动了她。
她抬头，见去而复返的将军立于院中，玄氅被风拂动，带着一丝孤寂。
“将军？”卫婉君放下医书，起身相迎，“可是有何不适？”她本能的以为卓远阳是眼睛出了什么状况。
“并无不适。”卓远阳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院内药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如同讨论军务般平常，“药材可还齐备？”
“多谢将军挂心，周副将送来的药材品类极佳，种类也齐全。”卫婉君答，心中却掠过一丝疑惑，此事方才不是已经交代过了？
“嗯。”卓远阳应了一声，视线似乎不经意的转向院外喧嚣的街市方向，停顿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但语速却微不可察地快了些，“卫大夫终日埋首医药，想必辛苦。离国京城风物与西域大不相同，今日天色尚好，若不介意，可随我出去走走，也好熟悉周边环境。”
她终究未能找到完美借口，话语末尾甚至带上了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生硬。
卫婉君微微一怔，琉璃眼眸中闪过讶异。她看向卓远阳，对方虽极力维持这平日的冷峻威严，但那微微偏离的视线和紧绷的下颌，却泄露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沉默一瞬。
理智告知她，与身份如此悬殊的少年将军并肩同游于市井，此非明智之举。但看着对方那难得的笨拙姿态，以及自身对异国都城的好奇……
“也好。”卫婉君浅浅一笑，如初春融雪，带着医者特有的温和与通透，“整日对着药材，确需换换心境。那便有劳将军了。”
卓远阳心中悄然一松，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卫大夫无需多礼，走吧。”
卫婉君披上素色斗篷，便随她走出听雪苑。
两人未骑马，也未带随从，一前一后，融入了将军府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卓远阳刻意放缓步伐，以适应卫婉君的步调，她身量高挑，走在前面，不自觉地为身后人挡开了部分拥挤的人潮，玄色大氅如沉默屏障。
青龙大街的繁华如画卷铺展，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
酒楼茶肆旌旗招展，贩夫走卒吆喝不绝。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时鲜果品……琳琅满目。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气、脂粉味与尘土气息。
卫婉君安静跟随在卓远阳身侧，目光好奇地流连于两旁的一切。这与西域王城迥异的繁华，令她既陌生又新奇。
卓远阳偶尔侧头，见她专注看着吹糖人的手艺，或因杂耍而微微睁大眼睛，冷硬心防便悄然松动。这种感觉很奇异，她在这些年习惯了被人敬畏、仰望，或是身处战场的危机四伏，三年前她也是如此站在大街上跟幼时的朋友四处疯玩，时间，总是会让人改变，回想起幼时，卓远阳嘴角微微上扬。
“尝尝这个。”她在冰糖葫芦摊前停下，买下一串红艳晶莹的果子递去。
卫婉君讶异的看着递到眼前的零嘴儿，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谢：“多谢将军。”小心咬下一颗，酸甜化开，让她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弯起一抹真实、轻松的弧度。
卓远阳看着她难得流露的满足，心头莫名一软。
两人继续前行，穿过接踵而至的人群，午后阳光将影子拉长，时而分离，时而交织。玄衣冷峻，素裳沉静，在这喧闹红尘中，构成独特风景。
然而，这短暂平和，早已落入暗处窥-探之眼。一双阴鸷目光，隐于斗笠之下，遥遥锁定并肩而行的两人，将这一幕无声传递。
平静之下，暗流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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