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远阳与卫婉君并肩走在青龙大街上，身旁是熙攘的人声与温暖的烟火气。然而，这份短暂的松弛，却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开启了记忆的闸门，将卓远阳的思绪拉回了三个月前，那片风沙漫卷的西域边城——玉门关外，那座孤悬于戈壁中的军镇。
那时，战事正处于最焦灼的阶段。连日的军务磋商、沙盘推演，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让卓远阳的精神紧绷到了极致。便是那时，左眼旧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被烧红铁钎狠狠刺入的剧痛，眼前瞬间血红一片，视野扭曲模糊，冷汗顷刻间湿透了重甲内的衣衫。
她强撑着指挥完战斗，回到帅帐时，脸色已苍白如纸，半边头颅突突直跳，那疼痛啃噬着她的意志，几乎让她维持不住惯常的冷静。
“将军！”周淮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上前扶她坐下，“又发作了？”
卓远阳紧闭着右眼，左手死死按着左眼眼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妨。”
但这怎会无妨？随军的医官束手无策，只能开些镇痛的汤药，却如隔靴搔痒。这眼伤，是三年前一次突围战中，被敌将淬毒的流矢边缘擦过所致。虽侥幸未当场失明，却落下了这反复发作、剧痛难忍的顽疾，视力也日渐模糊，最终不得不以眼罩遮蔽。三年来，访遍名医，皆言毒素已侵入经络，药石罔效。
周淮看着主帅强忍痛楚的模样，心如刀绞。他瞒着卓远阳，在边城及各处关隘贴出了重金寻医的告示。一时间，各方医者蜂拥而至，其中不乏名声在外的杏林高手，更有甚者自称身怀绝技。然而，无论是针灸、艾灸、汤剂、膏肓，种种法子试遍，卓远阳的疼痛依旧如影随形，未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一次次希望落空而更添烦躁。
希望，在一次次的失望中逐渐磨损。
直到那张告示贴出的第十日黄昏。
一名身着西域常见棉布长裙、以同色头巾半遮面庞的女子，来到了戒备森严的军营之外。她身姿窈窕，步履沉稳，手中只提着一个看似寻常的药箱。
“民女卫婉君，略通医术，或可一试将军眼疾。”她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清越而平静，不带丝毫怯懦。
周淮打量着眼前这看似普通的西域女子，心中疑虑重重。连中原名医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年纪轻轻的西域女子，能有何能耐？但眼见将军日夜被伤痛折磨，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愿放过。
“带她进来。”帅帐内，卓远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一丝疲惫的漠然。
卫婉君被引入帐中。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卓远阳略显苍白的脸和紧抿的薄唇。她并未因帐内肃杀的气氛和卓远阳迫人的气势而慌乱，只是依礼微微躬身，然后抬眸，目光坦然地对上卓远阳审视的视线。
“你能治？”卓远阳的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需先查验伤处，方能断言。”卫婉君不卑不亢。
在卓远阳默许下，她上前，轻柔地解下了那黑色眼罩。当那道狰狞的疤痕和因痛苦而微微颤动、布满血丝的左眼暴露在烛光下时，卫婉君的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下，但她的眼神依旧专注而冷静，没有丝毫的厌恶或怜悯。
她的检查方式与之前所有医者都不同。指尖微凉，力道却恰到好处，仔细按压着疤痕周围的穴位，观察着卓远阳的反应。她又取出几支细若牛毛的金针，并未立刻施针，而是先在烛火上细细炙烤。
“将军此伤，非单纯器损，乃毒邪入络，瘀阻气血，加之将军常年心神劳损，肝气郁结，以致风阳上扰，加重病势。”她一边准备，一边缓声分析，言辞精准，竟与当年一位隐世神医的判断有几分吻合。
卓远阳心中微动，右眼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蒙着面巾的脸上，试图找出任何破绽。“依你之见，该如何？”
“需先以金针泄其郁热，通其络脉，再以特制药膏外敷，软坚散结，拔毒外出。内服汤剂调理肝气，平熄风阳。三管齐下，或可缓解疼痛，逐步恢复部分视物之能。”卫婉君言语清晰，逻辑分明，“但此过程非一日之功，且施针用药，须得准时准刻，不得中断。”
她的从容与专业，让卓远阳心中的疑虑稍减，但并未完全消除。一个如此医术精湛的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战火纷飞的边城？又为何主动前来医治她这敌国大将？
“你所求为何？”卓远阳直接问道。
卫婉君沉默片刻，面巾之上的眼眸清澈见底：“将军帖榜寻医，民女恰逢其会，只为验证所学，换取酬金，安身立命。”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将军不放心，民女可居于营中，治疗期间，任凭监视。”
理由看似合理，态度不闪不避。卓远阳权衡片刻，眼部的剧痛让她别无选择。“好。本将军便信你一次。周淮，安排卫大夫住下，一应所需，尽量满足。治疗期间，你亲自负责卫大夫的安全。”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治疗就此开始。
卫婉君的手段果然奇特。那细长的金针落下时，带着一种奇异的酸胀感，初时不适，但随着她指尖轻柔的捻动，一股微弱的暖流竟开始在眼周僵硬的经络中游走，将那蚀骨的剧痛一点点化开。她带来的药膏呈深褐色，气味辛辣刺鼻，敷上后却带来一片清凉，有效缓解了灼热感。
更让卓远阳惊讶的是，卫婉君对时间的把握精准得可怕。无论军务多么繁忙，战事如何吃紧，她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刻出现，行针、换药，分毫不差。她话不多，除了必要的医患交流，从不多言，举止也极为谨慎，仿佛真的只是一心行医。
卓远阳的疑心并未完全打消，她暗中令周淮调查卫婉君的来历。回报的消息却简单得令人意外：此女大约一年前出现在西域一带，凭医术救治过不少商旅和牧民，名声不显，却也未有不妥之处。
三个月的时间里，战局在卓远阳的运筹帷幄下逐渐明朗，最终以离国大胜告终。而卓远阳的眼疾，在卫婉君精心的调理下，也有了显著好转。发作的频率大大降低，疼痛程度减轻，更重要的是，那久违的、模糊的光感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虽然离完全复明依旧遥远，但这已是三年来最大的进展。
班师回朝的前夜，边城举行了简单的庆功宴。喧嚣之外，卓远阳在自己的帐中，最后一次接受了卫婉君的治疗。
烛光下，卓远阳看着眼前女子低垂的眉眼，她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专注沉静的眼睛。这三个月，她像一个谜，悄然融入了自己的军旅生活，用高超的医术缓解了他的痛苦，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明日，大军即将开拔，返回离城。”卓远阳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卫婉君正在收拾金针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卓远阳凝视着她：“卫大夫日后有何打算？是继续留在此地，还是另寻他处？”
卫婉君抬起头，琉璃般的眸子对上卓远阳探究的目光，平静无波：“行医之人，四海为家。此地战事已了，民女或会继续西行。”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卓远阳摩挲着指节，眼部的舒适感提醒着她这三个月来的变化。无论这女子来历如何，她的医术是真实不虚的。这眼伤还需持续治疗，放任她离开，或许前功尽弃。而且……内心深处，他似乎也并不想就此与她断了联系。
“本将军的眼疾，尚未痊愈。”卓远阳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需你继续诊治。你可愿随我回离城？将军府不会亏待于你。”
卫婉君收拾药箱的动作彻底停下。她抬起眼帘，再次看向卓远阳，目光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沉默着，像在权衡，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几息之后，她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依旧平静，却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好。”
没有多余的问询，没有故作姿态的推辞，只有一个简洁的“好”字。
于是，大军凯旋的队伍中，多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和一位神秘的西域女医。
车辙碾过戈壁，向着东方那座名为离城的帝都驶去。卓远阳高坐马上，目视前方，心中却清楚，带回离城的，不仅仅是一位能治她眼疾的大夫，更是一个她尚未看透的谜。
而马车内的卫婉君，轻轻撩开车帘一角，望着远处逐渐消失在风沙中的西域地平线，眼神复杂难明。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角落一个极其隐秘的、非金非木的奇异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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