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那呜咽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像是在浓雾中徘徊逡巡，寻找着闯入的缝隙。此刻外面下起倾盆大雨，雨自庙门外倾斜进来，肖瑾指尖扣着那卷残破山图，心神却全系在庙门四周那圈早已被雨水冲刷的黯淡无光的药粉结界上，以及佛龛下那双即便闭着也仿佛能刺透人心的琥珀瞳孔。
时间在幽绿灯火和山野呜咽中粘稠地流淌。
倏地，那呜咽声戛然而止。
一种极不自然的寂静猛地压了下来，连雾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肖瑾霍然睁开眼，指尖下意识收紧。
几乎在同一刻，佛龛下的白猫也睁开了眼，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绿光下收缩成两道冰冷的竖线，死死盯住庙门。它挣扎着想立起身，尾尖焦黑的毛发炸开，喉中发出极度威胁的低吼，却因虚弱又跌伏下去，只有目光愈发锐利如刀。
肖瑾顺着它的目光望去。
庙门外的浓雾，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形成一道模糊的通道。雾气翻卷，却无声无息。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歪扭的木杖，自雾中一步步走来。他披着宽大破旧的蓑衣，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干枯如鸡爪、指甲尖长的手露在外面，扶着木杖。
他在肖瑾布下的药粉结界前停住，斗笠微微抬起，似乎在“看”着那早已失效的屏障。然后，发出一声极轻、极哑的笑，像是枯叶摩擦。
“呵……”
他抬脚，轻而易举地踏过了结界。
药粉连一丝青烟都未能再升起。
肖瑾心头警铃大作，手已悄然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支朱砂笔，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不是此道中人，硬拼绝无胜算。
那佝偻身影停在了庙堂中央，距离肖瑾和白猫皆不过十步。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陈腐霉味，与山间的雾气混合，令人作呕。
斗笠转动，先是“看”向佛龛上那盏幽绿油灯，灯芯的黑斑跳动得急促了些。继而，转向佛龛下的白猫。
“时辰……到了……”声音干涩沙哑，每个字都像是费力地从石磨中挤出，“偷溜出来的……小东西……该回去了……”
白猫龇牙，发出更强的低吼，抗拒之意明显。
那佝偻身影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再理会白猫，斗笠缓缓转向肖瑾。
“凡人……”他嘶哑地道，“阴晦之年，不入轮回道，不渡黄泉人……你在此地，是欲以身饲魅，还是……活腻了？”
肖瑾强迫自己镇定，缓缓站起身，持书生礼，声音尽量平稳：“晚生迷途于此，见庙宇暂避，无意冲撞尊驾。此间主人若是尊驾，晚生这便离去。”
“离去？”佝偻身影又发出那难听的笑声，“来了……便是缘。何况……你还动了‘她’。”他木杖微微一抬，指向白猫。
肖瑾心知此事难以善了，脑中急转，目光扫过那盏油灯，忽然道：“晚生虽不才，却见此地阴律失衡，烛火无影，黑斑丛生。尊驾既为此间……‘巡狩’，当以□□为要，若因小失大，纵百鬼而出，恐非尊驾所愿？”
那佝偻身影顿了一下，斗笠微偏，似乎第一次正眼打量肖瑾。“你……看得懂阴烛黑斑？”
“略知皮毛。”肖瑾不动声色。他赌对了，这佝偻怪人并非冲他而来，其职责或许与维护此地某种“平衡”有关，而那突然出现的黑斑，显然是个意外和麻烦。
“皮毛……”佝偻身影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他猛地转头，斗笠朝向庙外某个方向，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来了！”
话音未落，庙外狂风骤起，吹得破窗棂哐当作响，那浓雾倒卷，竟露出远处山峦一隅漆黑的天幕。呜咽声变成了无数尖利的呼啸，仿佛有万千东西正从沉睡中惊醒，奔腾而来。
佛龛上的油灯剧烈摇晃，幽绿火焰拉长又缩短，那灯芯上的黑斑猛地胀大，如同活物般剧烈蠕动，竟发出一阵阵细微却刺耳的吮吸声，疯狂吞噬着幽绿的灯火！
灯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不好！”佝偻身影惊怒交加，再顾不上肖瑾和白猫，手中木杖顿地，口中念念有词，一种沉重晦涩的力量开始弥漫，试图稳定油灯。
但那黑斑的扩散速度远超他的预料，甚至反噬着他的力量。油灯的灯盏壁上，开始浮现出更多细小的黑点。
“吼——！”白猫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不再是威胁，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肖瑾福至心灵，猛地看向白猫，只见它尾根处那圈暗红色的妖身烙印正发出微光，与油灯上的黑斑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佝偻身影猛地看向白猫，惊疑不定：“你……你竟能引动……”
就在这时，油灯火焰“噗”地一声，骤然缩得只剩豆大一点，几近熄灭！庙内光线瞬间暗下，唯有那黑斑散发着不详的幽暗光芒。
庙外，万千鬼啸已至门前！
阴风灌入，吹得肖瑾衣衫猎猎作响，刺骨冰寒。
千钧一发之际，肖瑾不及多想，猛地咬破指尖，殷红血珠涌出。他一步跨到佛龛前，以血代朱砂，不顾那佝偻身影的愕然与白猫骤然的凝视，急速在那几乎熄灭的油灯灯身上，写下了一个古体的——
“镇”字！
血落灯身，竟发出“嗤”的灼烧之声。
那豆大的幽绿火苗猛地向上一窜，虽未恢复原状，却稳稳停住，不再摇曳欲灭。灯身上疯狂扩散的黑斑如同被无形的手按住，骤然一滞！
几乎同时，庙门外翻涌的雾气中，无数扭曲模糊的影子已然扑至，却被一股骤然强盛的无形屏障猛地弹开，发出凄厉痛苦的尖嚎，雾气翻腾，一时间竟无法涌入！
那佝偻身影彻底愣住，斗笠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肖瑾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
肖瑾脸色苍白，指尖鲜血仍在渗出，滴落在积灰的佛龛上。他缓缓吁出一口气，看向那佝偻身影。
“现在，”肖瑾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清晰，“我们可以谈谈了吗？关于这‘阴烛’，关于这黑斑，还有……‘她’。”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了佛龛下。白猫也正望着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先前那冰冷的审视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难辨的神色。
幽绿灯火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庙外，百鬼躁动，呜咽不休。
这一夜，果然长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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