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了两个月,再见宋柔徽,庾景只觉恍如隔世。
她今日穿了身蓝白纱裙,发髻素雅,未施粉黛,脸上挂着柔柔的笑,熟稔自然地同庾景交谈,似乎上元节在茶室中发生过的一切,都只是庾景的幻觉。
长辈们希望二人能将话说开,特意给他们留了独处的空间。
庾景紧紧盯着宋柔徽的脸,听她如往常那般关心自己,不由自主又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她也是先关切地将手炉递到他手中,而后才对他说出冰冷刺骨的话。
宋柔徽素来与谁都是极好相与的模样,所有人都说她脾气好,庾景更是一直享受着她好脾气的纵容,可今时今日,看着她依旧柔和的笑容,听着她依旧关切的言语,庾景却觉得,眼前的女子陡然变得陌生。
她毫无征兆地收回了待他独一份的纵容,却连解释都吝啬施舍。
她说自己没有生气,只是拿他当弟弟,待他没有男女之意,庾景不信。
他固执地要同宋柔徽寻一个答案。
宋柔徽摩挲着茶杯边沿,长睫低垂,面色平静。
“那很重要吗?”
她的声音轻柔而动听,如山间泠泠清泉。
庾景被宋柔徽问得一怔,而后红唇抿成一条线,固执地说:“重要。”
宋柔徽像是没看见他微红的眼眶,继而又问:“为什么重要?”
庾景不知道宋柔徽为何明知故问,像初生的小兽,一无所觉地踩进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姐姐明知道的,我心悦你,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你的答案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宋柔徽听他说完,缓缓道:“既如此,你为何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认为这不重要?”
庾景脸色一白。
宋柔徽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按住庾景的手。
今日晴光正好,他的手却格外冰凉。
宋柔徽在庾景想要抽身逃离时,紧紧攥住他的手。
她剔透晶莹的眸子定定看着庾景的眼睛,不让他逃避:“我并不心悦睿儿,睿儿对我而言,并没有那般重要,所以单单这一条原因,便够了。”
庾景的体温随着宋柔徽的话语逐渐退去。
他失神地看着宋柔徽,似乎未能理解宋柔徽话中的含义。
他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眼泪在主人回过神前,便已经无声淌下。
他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呆呆地看着宋柔徽,无意识呢喃:“姐姐……”
宋柔徽拿出手绢,一点一点帮他拭泪:“嗯。”
庾景的眼泪却流得更多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在说完那般残忍的话后,恍若无觉地继续待他好。
他想要质问宋柔徽,却又怕得到更冷酷的回答。今时今日,他才恍惚间,窥见了宋柔徽温柔面纱下的另一张面孔。
庾景的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一同流失,宋柔徽在他即将力竭前,往他口中塞了个蜜饯,
宋柔徽不喜甜食,只是因为他素来爱吃蜜饯,所以房中便常备着。
庾景含着常吃的蜜饯,却莫名觉得口中发苦。
这些点滴细节分明都是宋柔徽在意他,待他好的表现,她究竟为什么要对他说那般残忍的话?
宋柔徽无视庾景眼中的委屈,见人哭得差不多了,换了张帕子,动作细致而又轻柔地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得一干二净。
“待会儿午膳时,莫再哭了,好吗?”
得到庾景轻若云雾的应声后,宋柔徽便旁若无人地回到书案,捻起墨笔,认真书写。
庾景哭得手还有些哆嗦,却还下意识想替宋柔徽研墨。面对宋柔徽,他从来不觉得被对方拒绝后还替对方做事是一件轻贱自己的事。
但在逐渐看清宋柔徽宣纸上书写的内容时,庾景手中的墨块忽地落了。
她原是在给谢九写信!
庾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哗哗滚落,迅猛急切,溅到雪白的宣纸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水痕。
宋柔徽当没看见,既没有抬头,书写的速度也没有放缓。
她只轻声道了句:“睿儿方才答应过,午膳时不会再哭。”
庾景再也待不下去。
他这般摧心折肝,好不凄惨,她在意的却只是让他莫在午膳时,当着长辈们的面哭。
宋柔徽并未骗他,说的也从不是气话。她当真从未心悦他,也半点不觉得他有多么重要。
他抹了把泪,逃也似的离开宋柔徽房间,不愿回府,却也不知往哪里去,无头苍蝇般乱撞。
却不期然听见一对少年在廊下的交谈。
他死死盯着那个胆敢觊觎宋柔徽的少男,瞧见对方貌美近妖的纤细容颜,脑海中便浮现另一张同样貌若好女的,死人一样的脸。
因着那个人,他对眼前的男子恼怒更盛几分,本欲发作,千湖却已经走了过来。
他不想在宋柔徽贴身侍女眼中留下残暴不仁的印象,强行按耐住胸中怒火,一言不发地离开。
宋柔徽容颜清丽,待人和煦,倾慕她的人不在少数,庾景过往虽吃醋,却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更多时候,不过是借着吃醋的由头,讨要宋柔徽的轻哄宠溺。
他本以为自己与那群单相思的可怜虫不一样,如今却才知道,他们本没有任何区别。
宋柔徽拒绝了他的提亲,正在与旁人鸿雁传书,他根本没有任何发怒的资格。
午膳时,摆在庾景跟前的都是他爱吃的菜,他却始终不肯动筷子。宋柔徽在气氛变僵前,不动声色地随手夹了道离他最近的菜到他碗中。
庾景本在闹别扭,又不敢不吃宋柔徽夹的菜,窝窝囊囊地拿起筷子,半粒米不沾,只埋头吃宋柔徽夹的菜。
女眷们松了口气,忍俊不禁地嗔怪:“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长辈们有意拿庾景说笑,却默契地没再拿宋柔徽捉弄他。
谁能料到,往日“待你柔徽姐姐成亲后,可就不能再哄着你吃饭”的玩笑话,竟然成了谶语。
庾景许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吃着吃着,眼前的菜肴又变得模糊,却又顾及宋柔徽,强撑着没敢落下泪来。
本是风风火火地来卖惨祈求怜惜,熟料只得到了剜心之语,庾景像只落败的斗鸡,垂头丧气,又或许连斗鸡都不如,毕竟斗鸡落败了还能蓄力再战,他却无计可施。
柔徽姐姐说了不喜欢他,不想嫁给他,他即便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又能如何呢?
他难道敢违背她的心意,给她添麻烦,引得她厌恶反感自己吗?
往日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发现自己到了今时今刻,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真真想一头碰死。
不苟言笑的大哥此刻在庾景脑中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庾景本以为自己怕极了兄长的严肃冷脸,今日却惊觉自己原来更怕温声细语的软刀子。
庾亮见到庾景犹如丧家犬般回府,冷笑连连。
庾景没心思应付他,匆匆问了声好便要躲回房中自闭。庾亮伸手拎住他的领子,二话不说将人捉到演武场操练。
庾景真的没心思搭理自己大哥,疲惫道:“大哥,我今日真的累了。”
庾亮:“哦?你今日除了去宋府叫人嫌弃一通,还做了什么,怎么就累着了?”
庾景被戳中痛脚,脸色难看。
庾亮看见他泛红的眼圈就来气,不屑道:“往日里看你骑马骑得不错,谁成想是个只会哭的绣花枕头。”
他言简意赅地派了几个手下陪庾景操练,意思很简单,他今日哭了多少泪,便需流多少汗。
可怜庾景刚遭受心灵重击,便立刻迎来了□□折磨,太阳落山时,他的汗巾已能拧出满满一碗水。
实在太累,晚膳时看着满桌珍馐,庾景甚至抬不动手。好不容易缓过来,正要拿筷子,庾亮却示意下人将他跟前的餐具都撤了下去。
庾景呆呆地看着兄长。
庾亮言简意赅:“不吃便滚,倒人胃口。”
庾景愤愤离席,倒也硬气,没叫小厨房给自己送饭,洗了个澡便倒头睡去。
睡得早,醒得便也早,寅时,肚子便饿得咕咕叫。
庾景躺在床上,借着微弱烛火,凝视床头挂着的香囊。
那香囊是宋柔徽送他的,除了这个香囊,庾景屋中还有许多宋柔徽送的小东西,她虽不常来庾府,庾景屋中却处处有宋柔徽的痕迹。
看着看着,眼泪便又无声息滑落眼眶,顺着两鬓流入耳廓。
腹内空空,浑身酸痛和兄长的冷嘲热讽,都不及她简单一句“不喜”。
她要嫁与旁人,她待他只有姐弟之情,他在她眼中,并不重要……
庾景越想越悲怆,无声落泪很快变成了小声抽泣,哭着哭着,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境。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庾景在梦中,梦见的还是宋柔徽。只是与现实不同,梦中的宋柔徽并没有拒绝他的提亲,他们很顺利地定了亲,约定待庾景及冠,便举行婚礼。
庾景还未来得及为梦中的自己狂喜,便又在宋府看到了白日里那张令自己极为厌恶的脸。
梦里的自己在见到少男的第一眼,也极为厌恶对方,因他长了那样一张讨女郎欢心的脸,又顶着那样一张脸,饱含情意地怯生生偷窥自己的未婚妻。
庾景看到自己跟宋柔徽闹,却被对方指责没有怜悯之心,于是待少男更加刻薄,总在宋柔徽看不见的地方刁难对方,想将对方从宋柔徽身旁赶走。
但对方看着软弱可欺,却怎么也不肯离去。
旁观这一切的庾景气得不行,恨不能替梦中的自己冲上去甩那妖男几鞭子,却渐渐发觉,梦的内容开始不对劲。
梦里的自己……为什么会对着妖男的背影傻笑?
庾景骇得头皮发麻,却不想这只是个开始。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梦中的自己,跟妖男越走越近,暗生情愫。
转眼,又看到宋柔徽泪眼涟涟地拿着封信,哭得肝肠寸断。
庾景想帮宋柔徽拭泪,手却徒劳地穿过对方脸庞。
他看到千湖一脸悲伤地轻抚着宋柔徽的背,眼圈通红地咒骂自己狼心狗肺。
让柔徽姐姐哭得那般伤心的人是他吗?
庾景有些茫然,然想起先前梦中所见,又隐约明白,或许真的是他,辜负了宋柔徽,伤了宋柔徽的心。
庾景强迫自己去看那封信的内容,果不其然,是他的字迹。
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话,只不过这次,说那些的话变成了他。
他看到自己说,自己对宋柔徽只有姐弟之情,并无男女之意,过去是他年纪小,误会了自己的感情,耽误了宋柔徽许多年,但如今,他已经有了真正爱的人,他不愿再让爱人伤心。
一字一句,分明再清晰不过,庾景却觉得,自己怎么也看不懂。
他疯了吗?
翌日,日上三竿,庾景被日光照得猛地睁开双眼。
梦中所见逐渐模糊,他的头隐隐作痛,脑海中只盘旋着这句对自己的质问:
他……疯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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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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