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楠之扶着贺玄清，诧异地偏头看了眼。
能把魂体咬成这样的，只有梼杌之类的上古凶兽或是厉鬼。
方才记忆中看到的，便是万鬼啃噬的画面。
和这恐怖的三秒记忆一起传输过来的残破灵体的相关信息，只有他的籍贯、姓名和年龄——来自香港的二十五岁的秦封。
“玄清，你……”
“无碍。”贺玄清说着，借着顾楠之的搀扶，两指并拢念咒。
平地风起，圈起三丈地界。
万籁俱静，唯有底部镂刻着地府红印的渡厄香，自展开的结界顶端倒挂而下，白烟自生，一寸寸向上退去。
计时开始。
顾楠之让贺玄清坐在石头上休息会儿，自己跳下来，淌着水过去，来到了惨不忍睹的秦封身旁。
自腰间飞出的玉环，自上至下地扫描着秦封的各项数据。
手环投影上显示，秦封的精神污染指数飙升到了三百多，超了红色警戒线，认知水平的各项数值正不断下跌。
他快要失去意识了。
秦封看不见，但作为灵体，能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微微侧过头来，这一动，脑组织便又流出来些许。
他的腰被卡在巨石间，喉咙发出沙哑的“咯咯”声，时不时被断舌堵住，脖子一梗，仰起头痛苦地张大嘴企图呼吸。
顾楠之忙过去跪在水中，按住了秦封颤抖着想要举起的手。
“秦封，我是受聘于地府的危机干预师，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我要如何帮你？”
因为接触，顾楠之听到了秦封虚弱的声音，很年轻，却又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喂……喂……”
“喂”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姓氏“魏”，还是“喂”什么东西？
秦封似乎能感知到顾楠之的困惑，用失去了所有手指的右手努力向上抬着，顾楠之抓住了，就被他牵引着来到了他的上腹部。
“胃部的‘胃’是吗？”
顾楠之已经摸到了，在秦封失去的这个器官的位置，有一个凸起的硬物，隔着薄薄的皮肤彰显着存在感。
“拿……拿……”
顾楠之听懂了，说了声“得罪”，放开秦封的手，双手交叠一压，那东西就借着浸泡着秦封的水流，从他肋下的伤口里滑脱出来。
断了的泡得发白的肋骨末端稍稍替顾楠之挡了下，顾楠之小心地将那物件抠出来，见是个内外嵌套的圆形玉制物件。
外层由和田青玉制成，雕着天干地支。内层由红玛瑙和黑曜石嵌成，日月照临，阴阳相对。
顾楠之骤然睁大了眼。
已经稍稍缓过来，淌水来到他身侧的贺玄清，也看到了那个物件。
“锁眼？”
两人的疑惑重叠在一处。
为什么秦封的灵体里，会裹着和顾楠之先前得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叩冥锁的锁眼？
“秦封，是要给我这个吗？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然而秦封回答不了任何问题了，他的手已经垂了下来，头也已经沉下去，浸泡在水里。
“秦封！”顾楠之忙将秦封的上半身抱起，托着他的颈项让他的头浮出水面。
然而无济于事。
手环投影的数据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灵体”的所有生命体征都迅速跌破到了临界点。
秦封已经死了，又一次。
手环跳出“任务失败”的提示，渡厄香消散，封印解除。
五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但顾楠之已经顾不上了。
秦封的身子，自残破的鱼尾渐渐化为点点幽蓝，在阳光一寸一寸吝啬地移动到附近时，悄无声息地在阴影里，飞舞成萤火般的光亮。
“我没有来世了。”——馒头曾经的话语，以及如出一辙的抓不住的光点，环绕着顾楠之。
刚还在执行“扫描”任务的玉环，正要飞回到顾楠之的腰间，却听他道：
“申请灵体解剖。”
灵体解剖，是利用玉环采集的灵体“生前”数据，还原灵体，并进行解剖和分析的“非实体化”技术，仅可用于不可转生的人类灵体，且是任务执行对象。
玉环接收到了顾楠之的语音命令，停顿在半空中，缓缓逆时针旋转着待命。
若审核通过，便会立刻将方才记录的所有灵体数据传送回“验魂司”，开启核查流程。
灵体解剖申请表上，自动填入了被执行人少得可怜的已知信息，其他由顾楠之语音转文字完成。
“不明原因的灵体消亡，死前疑似遭百鬼啃食，请求灵体解剖，还原真相。”
填完表，顾楠之伸手要按“确认申请”，却忽见半透明的全息投影的操作系统背后，光芒大盛。
那是个妖力强劲的传送阵，顾楠之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再睁开时，便见着披着一头及腰长发，裹着长到小腿的黑色羽绒服的苍梧，悬浮在他对面。
他身上夹带着长白山的冰雪气息，墨玉般的眸中也凝着寒气，以至于眼下的泪痣都像是一颗细小的冰晶。
“不要插手。”苍梧瞥了眼边上还未全部消散的灵体解体的“萤火”，顺着向山上看了眼，警告道，“否则，就再难脱身了。”
“是否插手，由我们自己决定。”贺玄清脸色苍白，还未完全恢复过来，但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和疏离，一下子将苍梧推出去很远。
“怎么，上一回瞒着我，这一次也要一意孤行？凡胎肉身，你有几条命可以搭进去？”苍梧的眼中似刮过一阵风雪，将原本伪装的春和景明都掀了去，露出寸草不生的沙地，“这里是谁的地界你知道吗？”
“知道。”贺玄清丝毫不肯服软。
泰山，是仙界、人间、冥界的核心枢纽。
泰山府君，便是位列五岳大帝之首的东岳大帝。
如今，他已与酆都大帝并驾齐驱，执掌人间生死祸福，主宰幽冥审判轮回，可谓是权柄至伟。
所有鬼差都要向东岳大帝俯首称臣，五方鬼帝也不例外。
“苍梧前辈，您是知道了什么吗？”顾楠之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若不是一发千钧，何须耗费如此多妖力，千里迢迢地赶回来？
苍梧的目光，落到顾楠之身上时，稍稍柔和了些，语重心长道：“楠之，你听我一句劝，这一滩浑水，不是你们能……”
“您刚才在看什么？”顾楠之打断了苍梧，顺着“萤火”散去的方向，望向挂着瀑布的山壁。
苍梧神情一凝，没搭话，似乎想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却见顾楠之咬破了手指，点在眉心。
“殷璃，我以灵契召你，速速现身，如吾所令。”
一笔而成的字符，在血祭之下浮现在顾楠之的额头。
下一瞬，光芒大胜，一只庞然大物便立在了才漫过他脚掌的清澈的水流中，抖了抖毛。
顾楠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圆片贴在后颈，随后一指瀑布道：
“殷璃，那里能看到什么？”
人眼看不到的东西，妖眼却能捕捉。
殷璃歪了歪脑袋，视线从顾楠之的脚边，一直追踪到二十多米落差的龙潭瀑布的上游，那里便是百丈崖。
百丈崖三面环壁、千仞插天。
“我看到，荧光色，从你的脚下，顺着瀑布逆流而上，然后被那座山峰挡住了。”
顾楠之仰头望去，手环上全息投影的地图重叠后显示，那座山峰名为“傲徕峰”。
它经过亿万年的风化剥蚀，仍棱角分明，如一柄斜插于天际的剑。刀刃般的崖壁上，可见着灰白的花岗岩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虽然不知道秦封用了什么方法，但他应当是将自己的身体和血液献祭为画笔，用只有妖瞳能见着的隐晦方式，替他们指了路。
“不要去！”
苍梧干脆拦在了顾楠之跟前，挡住了光亮，也挡住了如利剑一般的山峰。
“顾楠之，鬼差、鬼帝皆有职司与辖域，互不相犯，最忌僭越。你不想想，为什么偏偏要引你们入局？还不是为了借你的力，拉你身后人下水？你若真为他着想……”
“为谁着想？”
顾楠之身后一人翩然落在不被阳关眷顾的礁石上，墨绿色的判官服，流转着灵动的波纹，像银蛇入海。
顾楠之回头，那人却已俯身过来，从背后虚虚环着顾楠之，引着他的手，点在操作界面上，按下了“申请确认”。
顾楠之感觉到手背传来的温度，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自以为是的垂钓者，最容易被鱼儿拖下水。”动听的声音，在瀑布的隆隆声中，仍旧清晰。
一簇银发，垂落在顾楠之的耳侧，冰冰凉凉地贴着他。
界面弹出“辖区判官鉴寻已批准”的系统提示。
此时的鉴寻，已到了顾楠之身侧，将他从水里抱起来，抱到石头上坐着，阔袖拂过，一阵暖风便烘干了顾楠之的衣裤、鞋子。
鉴寻抬头，魂晶石在耳畔熠熠生辉，他墨绿的眼眸里映着顾楠之背光的轮廓，绒绒的，像被风吹到跟前的小小的坚韧的种子。
让人忍不住想抓住他。
“只是你要记着，顾楠之，你从未亏欠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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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人造鲛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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