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凉,暄启五年,惊蛰,天朗气清,连日的雨终于停歇,迎来了久违的一个艳阳天。
昨夜推杯换盏的酒意还未消,便已到了他们该启程的时刻。
叶芷音房中数不清的箱笼在楼内小厮的来来往往下,被渐渐搬空。
她伸了个懒腰,晃了晃有些发酸的手臂。
一旁的李亭渊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揶揄道:“你是去赴任,不是去游历山水,让外人瞧见,恐以为你要将这烟雨楼搬空!”
“赴任怎么了?”叶芷音反问,“赴任也要好好梳洗打扮,再说了,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放在这里也是无用,我为何不带走呢?”
李亭渊懒得与她拌嘴:“阿姐说了,辰时出发,不能耽搁,你快休憩片刻吧。”
“知道了,知道了——”
叶芷音随口应道,一路将他推了出去。
她刚转身坐下,就听见叩门声接连响起。
“李亭渊,你有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叶芷音极不耐烦地打开门,看清来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还以为是小四呢。”
姜澈忍俊不禁:“无妨,我可以进来吗?”
“姜楼主请。”叶芷音抬手相迎。
姜澈开门见山:“我前来是为了送这个临别礼,昨夜饮宴,一时没顾得上给你。”
叶芷音小心接过他手中的物件,仔细打量了一番:“这袖箭……跟普通的袖箭好像不太一样。”
“我把袖筒改小了些,还把内部结构改了几处,藏在衣袖中,更不易被发现,且射程更远,”姜澈详细解释道,“这个袋子里是箭矢,其中黑色箭头的箭矢上有毒,你用时要当心些。”
“你问小久要的?”
“然也,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本事?”姜澈侃侃而谈,“故此我才说,你用时要当心些,小久制的毒,可不好解。”
叶芷音笑着点了点头,连连道谢。
两人并肩立在窗边,默契地安静望向远处的风景。
春风拂过,吹得檐上的灯笼翩翩起舞,一群孩童嬉闹跑过,在楼下驻足,似是在欣赏这雕梁画栋的酒楼。
叶芷音眸光闪烁,他们倾尽全力想要守护的,正是这细水流长的人间烟火,不管身在何处,都无更改。
“谁?”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她的警觉。
“二姐,”姜雪探出头来,“我来同你道别。”
叶芷音恬然一笑:“原来是阿雪啊,快进来。”
姜雪莞尔,快步进到间内。
昭明卫中,算上她,一共有四位女子,这其中除了早就相识的温久,她觉得最亲近的,就是这位烟雨楼楼主叶芷音了。
在姜雪的印象中,她总是笑着的,让人如沐春风。
三人的叙话,渐渐变成了两人间的对话,姜澈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听着,偶尔说上几句。
“老大呢,性子是冷了些,又长得英姿飒爽,看起来像是……江湖上的侠女,”叶芷音神情认真,“但其实,她待人极为宽和,与外表截然相反,你还须慢慢了解她才是。”
姜雪点了点头,认真记下她说的话。
“真该让我阿姐来听听,怎么总有人在背后夸她呢!”
李亭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话声越来越近。
叶芷音知他来意,旋即起身:“到时辰了?”
李亭渊颔首:“阿姐叫我来唤你下去,我们该启程了。”
叶芷音转而面向姜家兄妹二人,拱手道:“阿澈,阿雪,就此别过。”
姜雪微笑回礼:“二姐,珍重。”
姜澈本欲开口,却被叶芷音抢先。
“不必送,阿澈,这烟雨楼便拜托你了。”
“必不辱命,”姜澈躬身作揖,“阿芷,珍重。”
叶芷音莞尔,与李亭渊一道出了楼去。
姜澈不便相送,索性将窗子彻底推开,遥望着一行三人,直至他们上了马车。
马车行进的一瞬,叶芷音掀起窗帷,回望向那令她无比熟悉的楼宇——烟雨楼自建成之日起,便与她密不可分,对她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个酒楼,更像是家。
在那里,有昭明卫,还有大家,都是她此生最宝贵的回忆。
“是不是舍不得?”谢瑜忽然开口。
叶芷音轻轻点头,又摇了摇头:“还记得,我初入昭明卫时,同你说过的话吗?”
谢瑜忆及过去,那还是十年前,在孤山脚下,她遇见偷跑出师门的叶芷音。
那时,叶芷音狼狈不堪,却并没有在她伸出援手时,全然信任于她。后来,叶芷音偶然知晓她是昭明卫之人,便一路尾随着她来到金陵,直至见到时为摄政王的谢杳,才下定决心。
彼时的她们,都年纪尚轻,谢瑜怕叶芷音是一时冲动,故而在她加入昭明卫时,曾郑重地问过她,为何要放弃孤山派亲传弟子的大好机会,加入隐姓埋名的昭明卫,不会后悔吗?
叶芷音的回答无比坚定:“孤山派修习的是出世之道,而我的道,却是入世。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缘何后悔?”
想到这儿,谢瑜轻叹一声,迎上叶芷音的目光。
“缘何后悔啊!”叶芷音眸光笃定,笑颜相与。
李亭渊侧目旁观,亦为之动容。
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头,姜澈依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伫立不动。
姜雪本不想打扰,但她实在怕兄长此举过于引人注目,故而轻声开口:“阿兄不舍二姐离开?”
姜澈敛了眸中情绪,回身向她望来。
“是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担忧。”
“只要不暴露身份,二姐便不会有事的。”姜雪宽慰他道。
不过,她再回来,就不知是何年月了。这后半句话,姜雪没有说出口,不是因为害怕姜澈难过,而是因为她确定兄长心知肚明,自己不必多此一举。
姜澈颔首:“待她到了长安,便可书信往来,告知我们北境境况。”
“阿兄不必同我说这些,”姜雪玩味地笑了笑,“我更关心的,是大理寺。”
姜澈无奈轻叹,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妹妹是个鬼灵精呢。
“你既提到了大理寺,为兄便要同你说上一说。”
他将大凉建朝至今大理寺的情况详细地讲与妹妹,还提到了当直会遇到的种种难题,听的姜雪直打哈欠。
“阿兄,你有必要说得这么详细吗?”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姜澈正色道,“大理寺录事一职本是寻常,但在你身上,却非同小可。”
姜雪撇了撇嘴:“就因为我与沈家有婚约?”
“不只如此,”姜澈耐心解答,“你是恩荫入仕,必定会备受瞩目,而你作为昭明卫惜隐君,又须暗中探查,不惹人怀疑,无异难上加难。”
“阿兄勿忧,我自当万分注意,谨慎行事。”姜雪神情认真。
“你行事向来稳重,阿兄相信你,”姜澈话锋一转,“沈家灭门,霁白不知承受多少苦楚,我们两家是世交,你还有婚约在身,见了他,多多关心他些。”
姜雪不答,思绪游走,忆起沈家的那位小郎君沈霁白。他同他兄长的性子简直天差地别,沉默寡言不说,还终日板着脸,像个冰块一样。
她隐约记得,儿时的她甚至是有些怕他的,除了有一次,她想习箭,祖父不让,沈霁白偷偷教她射艺,态度很是温和,一改往日冷淡模样。
总之,她与他之间,不过泛泛之交,远不及兄长们相熟。
“他是堂堂大理寺少卿,而我只是个小小的九品录事,平日能见上几面?”姜雪迎上姜澈望来的目光,“况且,祖父不是说了要退婚吗?”
“此事尚未尘埃落定之前,阿雪还是莫要轻易下定论。”姜澈意味深长地答道。
姜雪不甚在意,云淡风轻道:“那便依阿兄所言。”
* * *
马车出城这一路,李亭渊反复掀着窗帷,向外打量,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你是生怕外人认不出我们吗?”
谢瑜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他道。
叶芷音没忍住笑出了声:“老大,他这是生怕小久找不到我们。”
“知我者,二姐也。”
李亭渊头一次觉得叶芷音这么善解人意,随声附和道。
他转而望向谢瑜:“阿姐,何必非要让小久到城外等?”
“都聚在烟雨楼太引人瞩目,”谢瑜压低声音,“毕竟,不只是小久一人,还有世子殿下。”
李亭渊不敢置喙,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
金陵城外,扬子江岸,一粉一白两个身影并肩而立,一同遥望向远处的山河。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多年前,那只见证南北约定的画舫,仍旧泊在此处,无声无息间,守护着南北的和平,迄今已有十三载。
温久的目光从远处缓缓移回江水之上。
“老大和四哥去送,真的没事吗?”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小久这是在质疑小姨做的决定?”梅时雨打趣道。
温久不答,白了他一眼。
梅时雨勾唇一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小姨亲自点的将,其中必有玄妙之处。”
温久心下思量,出自谢氏旁支的南凉清和县主,这身份出现在北境,怎么看都不妥,倒是四哥,李姓在北境算是大姓,她依稀记得,前朝有位陇右李氏的将军,在北祈,早擢升至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了。
可换个角度想,论武功高低,昭明卫中,确实没有比他二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这儿,她不免叹了口气。
“小久,世子殿下。”
叶芷音下了马车,向他们迎面走来。
“怎么这副神情?”
她转而望向梅时雨,用眼神无声交流了一番。
梅时雨耸了耸肩,表示她这模样与自己无关。
“小久舍不得我啊?”叶芷音轻抚她的脸颊。
温久神情凝重:“二姐,老大,四哥,北境境况不明,你们又身份特殊,可千万要好好保重。”
叶芷音微怔,温久不常以昭明卫的排位唤她,看来这次,他们的小久是认真了。
“小久莫担忧,”李亭渊上前一步,拍了拍温久的肩膀,“有我和阿姐在,定不会有事。你在南境乖乖等着我们,等四哥回来,给你带北境的新鲜玩意儿。”
温久轻轻点了点头,眸中隐有泪光。
谢瑜欣慰地笑着望向她,感叹道:“我们小久长大了!”
“老大,你竟然笑了!”
叶芷音激动不已,用力扯了扯李亭渊的衣袖,向他示意。
“你再用些力,我这衣袖怕是都要被你扯掉了。”李亭渊无奈道。
几人闻言皆笑,笑声荡漾在江水两岸,惊起一滩鸥鹭。
李亭渊借机偷偷瞥向谢瑜,他记得,少时她是极爱笑的,但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将情绪隐藏起来,变得让人看不透。
他曾一度觉得,倘若他没有出生,阿姐或许还可以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不必活得那么辛苦。
谢瑜察觉到他的目光,侧眸与他对视。
李亭渊挑眉一笑,将方才的情绪不留痕迹地掩饰了过去。
“时辰差不多了,”梅时雨拱手作别,“老大,二姐,四哥,一路小心。”
三人一一道别,依次上了船。
叶芷音最后一个登船,临行前,轻声嘱咐道:“世子殿下,照顾好小久。”
梅时雨郑重颔首:“二姐放心。”
船渐渐行远,温久放下摆得发酸的手,好奇地望向梅时雨。
“方才芷姐姐同你说什么了?”
梅时雨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走近些。
“你猜!”
我们昭明卫最小的宝贝·团宠·小久[星星眼]
参商不见,取自杜甫《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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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参商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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