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后堂灯火通明,燃烧了彻夜的烛火随着夜风轻轻摇曳,映得堂内人影幢幢。
温久倚在门外,侧耳听着堂内的动静,忍不住腹诽:梅时雨方才的眼神分明是已经会意,何必还要将她“拒之门外”,真当三哥是吃素的。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去,借此缓解逐渐涌来的困意和倦意。
门上的影子消失不见,温以沫这才将目光移了回来,正巧撞上梅时雨流转的目光。
“世子殿下何必让小久在外候着?”
温以沫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此事本就与她无关,”梅时雨神色自若,“今夜不请自来,确实是时雨失礼了,只因事急从权,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温尚书莫要迁怒于小久。”
“下官不敢,”温以沫正色道,“既如此,世子殿下不妨直言。”
梅时雨直截了当,向她道明来意。
温以沫眉头紧锁,难以置信道:“沈家灭门一案乃我大凉建朝以来最为骇人听闻的大案,事发之时,大理寺和刑部都曾派人前往沈府,里里外外都仔细探查过,这案件卷宗亦是由我和大理寺少卿连同审阅,并无异处啊。”
“倘若一开始就有人刻意隐瞒真相呢?”梅时雨语气轻飘,“那这卷宗所载,真与假又有何分别。”
温以沫心头一震,他此言不谬,大理寺和刑部循规蹈矩,可程序的正义,未必就意味着结果的公正。
梅时雨隐约听见门外的哈欠声,知道温久定是困极了,故将话题一转,欲结束了攀谈:“温尚书可知,为大理寺验尸的仵作和尸官所居何处?”
“京城西郊,有一处义庄,”温以沫详尽道来,“负责此案验尸的仵作和尸官,正是这义庄庄主邱筠海和他的徒弟。”
梅时雨向她道完谢,便见礼作别:“今日多有叨扰,温尚书留步,告辞。”
温久见他出来,急忙站起身,却忘了自己蹲得太久,腿脚早已不听使唤,整个人蓦地向前一倾,径直扑到了他的怀里。
梅时雨生出的几分倦意,全被她这一摔给扫尽,乐得合不拢嘴。
温久皱了皱眉,眼下她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劳烦世子殿下您搭把手,先把我扶起来呗!”
梅时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待她站稳后,才放下手,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温久微怔,指了指他身后,向他眨眼示意。
梅时雨摇了摇头,回身望向堂内的人,道:“温尚书放心,本世子定将小久安全送回府中。”
温以沫不答,颔首相应。
她注视着二人的背影,眸光辗转,最终落在温久的身上。
温以沫轻叹,虽然世子殿下极力将小久从这件事中摘了个干净,但还是骗不了她。她这小侄女的身份,怕亦是不简单啊。
天色熹微,沉睡的金陵城缓缓睁开眼,迎接新一日第一抹天光的降临。
温久望着微微泛白的天际线,不经意慢下了脚步。
梅时雨垂眸,一步一顿,走着走着便到了她的身后。
“梅时雨,你为什么要暴露身份?”
言罢,良久,无人回应。
温久脚步一顿,望向身侧,此前与她并肩而行的人早没了影踪。
都怪自己看风景看得太认真,竟一点都没发觉,她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走了也不说一声。”
“还不是因为小久走得太慢,我只好更慢些,免得把人弄丢了!”
少年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久得意地勾了勾唇。
少女轻快转身,裙摆随风扬起一个漂亮的弧线,像是蝴蝶在翩翩起舞。在她身后,朝霞映衬,月白色的天空染上一缕金光,浮光跃动,照在少女身上,明媚而灿烂。
梅时雨心念微动,凝眸望着她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直到她的面容完全而清晰地映在眸中。
温久瞪大眼睛,疑惑地望向他:“你怎么这个眼神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梅时雨扯唇一笑,摇了摇头,却没有将目光移开。
“你何必暴露身份?”温久顿了顿,声音透出一抹淡淡的忧伤,“就算姑姑把我关进刑部大牢,我也不会有事的。”
“可我不愿,”梅时雨神情认真,“小久,我不愿见你受半点委屈,也绝不能任你置于险境,给别人伤害你的机会。”
温久眸光一滞,心跳若雷。她细数过往,昭明卫负责的每一个案件,凡她前去探查,身边都有他的身影,似乎早至加入昭明卫伊始,他们便是形影不离,并肩作战。梅时雨虽不是每次都出手,但只要她力有不逮,他便会倾尽所能护她全身而退。
还记得她初入昭明卫那一年,姜澈送了梅时雨一把折扇,此后,那扇子便被他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
温久为此疑惑了许久,直至有一年隆冬,江南下了大雪,天寒地冻,梅时雨还拿着那把折扇,扇的风和着朔风呼啸而过,冻得她实在无法忍耐,于是生气质问道:“梅时雨!这可是寒冬腊月,你还拿着把扇子,真是怕冻不死人!”
梅时雨当时并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后来,他们在探查城外的一片树林时遇上了盗匪,温久与之交手,却因手冻得太僵,一挥剑,不小心脱了手。她眼见着那人的短剑朝她刺来,须臾,梅时雨及时出手,那扇子像是长了眼睛般,飞旋而出又落回他的手中。
只见那盗匪剑头一歪,连人带剑仄过身去,还未待温久再出剑,那人便直直倒在地上,鲜血自他颈处喷涌而出,将洁白的雪地染得猩红。
她回头望向梅时雨,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手中舒展开的折扇,素白如雪的扇面边沿上,有一道醒目的鲜红血痕。
梅时雨敛去眸中戾气,向她望来,眉目间含着笑意:“小久,没事了。”
“小久?”梅时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久?”
温久回过神来,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掩藏起方才的思绪。
梅时雨识趣地换了个话题,谈及案情:“那负责验尸的仵作和尸官都住在西郊义庄,午后,我们自烟雨楼出发去寻。”
温久点了点头,又问:“姑姑会否派人前去?”
“不会,我已告知温尚书,让她暂作不知,以防打草惊蛇。”
“如此便好。”
几只早出的黄莺自枝头振翅飞起,传来一阵鸟鸣。
从夜幕至天明,两个少年人并肩行过空荡寂静的街巷,在这金陵城留下了一行又一行的足迹。
* * *
午时正刻,日光繁盛,秦淮河波光粼粼,直晃人眼。
目光一转,金光照耀下的烟雨楼映入眼帘,一曲清乐随风入耳,悠扬婉转。
温久还未走到烟雨楼门前,便听见清脆的琴音阵阵传来,她倾耳去听,无奈委实没那天分,辨不出曲目来,索性加快脚步,到楼内一探究竟。
见她前来,姜澈连忙起身相迎。
“姜楼主好雅兴啊!”温久拍手称赞道。
“进去说。”
进了间内,姜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舒了口气:“世子殿下呢?”
温久故作不知:“我不知晓。”
姜澈有些不信:“昨夜你与他一道离开,怎会不知?”
“世子殿下跟姑姑说,此事与我无关,”温久煞有介事,“所以,姑姑就放我走了,至于他……可能被姑姑扣下了吧。”
“小久可别吓着三哥!”
梅时雨推门而入,直勾勾地望向温久。
人都来了,温久自然装不下去,笑出声来。
姜澈一脸无奈,转而望向梅时雨:“温尚书当真没有为难你们?”
梅时雨摇了摇头:“昭明卫凌驾于六部九寺之上,只归圣人调遣,温尚书纵有不满,也要先禀报圣人,听凭圣断。”
温久接过他的话:“姑姑非但不曾为难,还提供了一个线索,负责沈家灭门案验尸的仵作和尸官,居所皆在西郊义庄。”
“如此说来,倒也称得上是一桩好事。”姜澈感叹道。
温久莞尔:“此所谓,祸兮,福之所倚。”
梅时雨望着她,也不自觉勾起唇角。
“这仵作亦是义庄庄主,名唤邱筠海,还请三哥细查此人,特别是与其相交之人。”
姜澈颔首:“好,我立刻派人去查。”
“我同小久这便前往西郊义庄,若有任何异样,烟花为号。”
临行前,梅时雨与姜澈约定道。
“小心行事。”姜澈再三叮嘱。
“放心吧,三哥。”
温久摆了摆手,与他作别。
二人策马向西,越往城郊,人流便越稀疏,最终只余一处荒无人烟的孤宅,宅门的匾额上写着两个遒劲的大字:义庄。
温久环顾四周,暗自思量,此处虽荒无人烟,但环境倒难得雅致,从义庄外望去,便能看到东边的一片竹林,这宅子又坐北朝南,四面通透,确是个存尸的绝佳之地。
梅时雨先一步下马,上前叩门。
他一连叩了三声,都无人相应。
温久侧头,贴在门上仔细去听门内的动静。
“如何?”梅时雨轻声道。
温久摇了摇头,门内没有一丝声响,可能义庄内真的无人。
梅时雨垂眸思量,此处既为仵作居所,那便总能等到他归家之时,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便要入夜后再返回此地了。
温久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待他望过来,用手指了指院墙,无声问道:“不如翻墙进去?”
梅时雨不答,拉着她上了马,直到离开义庄一段距离后,才开口:“义庄内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贸然进去恐有危险,我们此行须不声张,还是先礼后兵为好。”
“若他入夜仍旧未归,又该如何?”
“那便等等看三哥查探出的结果,再做打算。”
黄昏时分,温久和梅时雨去而复返。
夜色阑珊,惟余义庄门匾左右的两个大红灯笼闪着微光,四下一片死寂,静得瘆人。
“这灯笼亮了,应是有人。”温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梅时雨牵起她的手,缓缓握紧,与她一道叩门。
良久,仍是无人应声。
夜风刮过,呼呼作响,吹得大红灯笼猛烈摆动,本就微弱的烛火骤然熄灭,义庄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温久眉头微蹙,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或许义庄内有人,只是故意躲着不见。
“邱仵作,在下大理寺录事姜雪,有事求见。”
她扬声重复了几遍,终于,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屋顶传来。
“我师父不在,你们明日卯时再来碰碰运气吧。”
温久和梅时雨循声望去,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年懒散地倚在檐上,朝他们摆了摆手。
“多谢小郎君。”温久见礼,向他道谢。
事已至此,他们不再停留,策马疾驰进了城。
不同于城郊的冷清,京城的夜熙熙攘攘,带来无限生气,连眸中残存的一点漆黑都徐徐被灯火流光驱散。
温久紧张的心绪一扫而空,思绪也渐趋清明:“方才那个少年是邱筠海的徒弟,也就是沈家灭门案的尸官。”
“沈家灭门案验尸记录的执笔者。”梅时雨一字一顿。
二人眸光流转,彼此会意。
也许,姜雪默下的那份验尸记录,亦是他所书。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
章节名亦取自于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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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祸福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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