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十五年，隆冬，凌州荣国府内。
“二小子，快看，看仔细了！”
父亲的胸肺好像淬了火，焦急地喘着粗气，他将全身力气都施加在手上，死死按着孔影的肩颈，要他逐字逐句记下卷宗上的内容。
耳畔脚步声、打砸声、哀嚎全混做一团，狠狠冲击着孔二的神志。孔二举着暗灯，尽全力平稳自己的心跳。
“记住了，爹爹，我记住了！”
“当真记住了？”
“当真……”
啪——
孔二话未说完，父亲便夺过暗灯，一把砸在卷宗上。
火舌舔舐着卷宗，熊熊红光照亮了整间内室——那是父亲准备了近二十年的卷宗，孔二没料到父亲会烧了二十年心血，慌张抬起头，对上了父亲涕泗横流的老脸。
“二小子，你是最聪明的……以后，只有你一个人走夜路……你是我的一步险棋，我对你有愧，所以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你，就是怕会有这一天……”
老国公颤颤地抚上孔二的面庞：“你要记着你的名姓，你是‘影’，是你兄长的影子。你前半生的好日子到今天为止，过完了！以后，你当好枭儿的影子，尽全力帮他……”
一滴浊泪从老国公眼眶里溢出，顺着霜白的长须落在孔二手心。
孔二攥紧了双手，只感觉手心似灼烧般疼痛。
“此回凶多吉少，你要做好赴死的准备。若你实在撑不下去，自我了结也并非坏事。”
“但千万要记住，莫要连累你的兄长……枭儿若败了，官家便斗不过他们姓陌的，一切都完了！”
父亲交待的信息太多，孔二的脑中好似糊了一团浆糊。
“兄长的影子……什么意思？”
“姓陌的——皇后娘娘陌姣？”
老国公又想起什么，转身拿来一支狭长的织金布袋，塞到孔二怀中：“拿着这扇子去汴京枫山寻一位乡野村夫，名叫钱崭。你去拜他为师，若他不要你，就说我孔谦有求于他。”
老国公还想说些什么，内厢的门被一脚踹开。
“好你个老泼皮！居然躲在这里，叫那群娘们儿替你拦着，真不是个男人。”为首的禁军叫嚷着冲了进来，一把揪住老国公的衣襟往门外拖行：“出来，领旨！”
“这儿还有一个。”随之涌进来的禁军抓住孔二的发髻，手脚并用地将人往门外拽。
门外，荣国府百数家仆丫鬟全跪在院中。禁军手中长刀出鞘，多数刀刃浸染了红色，整个国公府血腥漫天。
凌州知府领着禁军总都尉许嵘，二人站在严娘子跟前。许嵘的刀背抵在严娘子后颈，明晃晃地映出满院丫鬟婆子们吓丢了魂的呆滞面庞。
“若你们老爷还不出来，下一个死的就是你。”知府俯下身子，奸笑两声：“军爷们领了圣旨，是从朝廷下来的人。朝廷你知道吗？当今圣上，官家的意思。”
知府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官家虽没下令抄家，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夫人你包庇逃犯，就算是三品诰命夫人，军爷一样打得杀得！”
严娘子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狠狠瞪着知府，突然啐出口血沫，直直喷在知府的官袍上。
“死老娘们！”知府气急败坏地捂着胸口的脏污，指着严娘子道：“军爷，砍她的头！”
许嵘并没有挥起刀，只是冷冷撇了知府一眼，又对严娘子道：“严夫人，刑部严尚书确实对禁军说过好话，叫我们莫要伤你。但捉拿孔谦到底是官家的意思，违逆者禁军可斩。”
“严夫人，您莫要让我们为难。”
严娘子冷哼一声，斜眼望向那黑衣禁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不如杀了我，若孔谦死了，我绝不独活。你提着我的人头去给严怀交差，叫他亲眼看着他的胞妹死不泯目！”
许嵘皱了皱眉，当真扬起手中长刀——
“住手！”老国公哑着嗓子大喊：“孔谦在！”
三两禁军拽着孔氏父子拖行至庭院中央，将孔谦扔到严娘子面前。
老国公顾不上其他，慌忙扶起趴跪在禁军脚下的严夫人，双手颤颤擦去夫人满脸的血泪灰土：“莫要说些去死的话，官家只要我，你在凌州好好养着，有为难的事就托人寄信给严尚书……”
“好一个伉俪情深。”知府抬脚踢向老国公的胸膛，将人踢出两丈远：“不过是只延误军机，贪污国库的硕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孔谦真是什么正人君子。”
“爹！娘！”孔二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接住那花白脑袋。
许嵘皱紧了眉头，抬手拦住张牙舞爪的知府，回头睥了一眼：“官家要活的，既然人已经抓到了，没必要赶尽杀绝。”
“都虞侯，宫中有人来报。”门外快步进来一名黑衣禁军，在许嵘身旁耳语，片刻后许嵘点点头，先是狐疑地望了孔二一眼，然后扫视满院将士，高声道：“皇后娘娘有旨，禁军听令，恭迎穆大人。”
院中禁军立刻将荣国府的人赶到角落，清出一片还算干净的场地。都虞侯许嵘亲自扶起孔二，把孔二带到庭院正中央。
御前大太监穆英赶来，身后是宫中仪仗，急匆匆迈入荣国府后宅。
禁军们见穆英，纷纷行军礼。孔二满额冷汗，心中复盘着方才父亲的话，只紧紧抱着怀中父亲给的织锦布袋，直愣愣望向穆英。
穆英见这满院血腥狼藉，愣了一瞬，拧紧了两撇灰白的眉毛，又见呆愣愣站着的孔二，冷声呵道：“跪下领旨。”
穆大人的声音不大，却似一口闷钟震醒了神智恍惚的孔二。孔二抱着怀中织锦布袋直直栽下去，俯身倒在地上。
“宣皇后懿旨——孔谦次子孔影，簪缨世胄，德器渊冲。钦天监夜观天象，天道所成，择孔影配永懿公主，授驸马都尉。即刻起由禁军护送，前往汴京公主府，候吉日完婚……”
——配永懿公主，授驸马都尉。
孔二猛地抬起头，永懿公主半月前失足落水，感染风寒不治而亡，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孔二要与已故的永懿公主完婚，去汴京做驸马？
哪里是完婚？分明是冥婚！
钦天监夜观天象……到底是天象要孔二冥婚，还是皇后娘娘借此挟持孔二？
容不得孔二细想，许嵘已扶起孔二，向穆大人领下懿旨。
穆大人脸色阴沉，剜许嵘一眼：“都虞侯就是这样执行公务的？官家只让禁军抓人，可没放任禁军抄家。若不是皇后娘娘懿旨赶到，都虞侯还想杀谁？”
“穆大人领懿旨前来荣国府，禁军又何尝不是执行官家的圣旨？”许嵘道：“禁军已活捉行德公，今晚押回，若要护送准驸马，同行便是。”
许嵘话锋一转，毫不畏惧地对上穆英的双眼：“他孔谦乃朝廷命犯，穆大人与孔谦私交匪浅。穆大人，宣徽院不该插手禁军办案。”
穆英身为宣徽院的御前大太监，确实管不了朝中政务，被许嵘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快步略过许嵘，来到老国公身前。
孔谦强撑起羸弱的身子，本想起身行礼，却好似一具快要散架的枯骨，怎么都站不起来。
穆英扶住老国公，满是担忧神色：“你放心，有皇后娘娘在，孔影必定安全。”
听闻“皇后”二字，老国公的双眼睁得浑圆，气急攻心，突然呕出满口鲜血。
穆英似是意料之中，用帕子擦去老国公胸前鲜红的血迹，又将手中的丝帕一点一点塞进老国公嘴里。
“行德公，你就是不懂审时度势才走到今天这死胡同。闭上嘴，时候到了，该上路了。”
柔软的手帕被鲜血一点点染得绯红，老国公似是明白了什么，垂下一双昏花老眼，认命似的，无力地点了点头。
穆英十分满意地揉了揉老国公花白松散的发髻，起身踱步到孔二身前。
孔二没了许嵘的搀扶，浑身卸了力般跪坐在地，全身气力都附在一双臂膀上，死死扣着怀里的织锦布袋。
穆英半蹲在孔二身前，指尖掐住孔二的下巴，似检查货物般左右仔细端详。
“你命真好，皇后娘娘不计前嫌，求官家特赦，赐你一门好婚事，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此去汴京，你乖乖听话，皇后娘娘必不会似这群野蛮人般喊打喊杀……留得青山在，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穆英站起身，挥了挥手，身后的仪仗纷纷上前挟住孔二，将孔二架起来。
孔二似是终于回过神来，握住穆英的手腕，死死盯着穆英。
突然，孔二笑了。一双含水带雾的眼睛温柔盈盈，笑得穆英内心莫名烦躁——他怎么笑得出来！
孔二长得漂亮，气质却十分凌厉，此刻这笑意伴着满府血腥气，简直阴森至极，好似地狱里业火焚身的恶鬼。
孔二喃喃道：“多谢穆大人，遵懿旨，我也该上路了……”
孔二话音未落，恍惚瞥见人群中冲出来个脑袋花白的身影，似是用尽最后的气血。
老国公回光返照一般冲向百米外的冰湖。
许嵘比其他人先一步反应过来，慌忙追上去，只可惜为时已晚。
噗通——
隆冬的湖面结着一层冰，老国公用自己的一把枯骨硬生生砸开冰面，沉入到刺骨的湖水中去。
许嵘气急，恶狠狠地瞪着穆英，随即冲禁军吼道：“捞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兵鲁子。”穆英气定神闲，轻蔑地笑笑。接亲的仪仗浩浩荡荡，开始敲锣打鼓奏响喜乐，将孔二架出荣国府。
空中落下鹅毛大雪，这是凌州的第一场雪，朵朵霜花凝在孔二的眼睫。
孔二的脑海中只有父亲对自己说过的某句话。
“以后，只有你一个人走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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