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乃国之心脏,九州通衢之都。
禁军携圣旨在侧,宣徽院怀懿旨在身,两帮人左右架着孔二,一路加急。从凌州出发,乘神舟穿舱需十五天水路,加三天快马便可抵达京郊。
孔二说不清是病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灾祸磨灭了心智,极少开口说话,也不吃东西,每日只喝点清水,勉强续着半口气。连着走了三天水路,孔二从未踏出卧房半步。
许嵘抱着双臂守在孔二房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官家下令活捉孔谦,禁军只带回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首,已是任务失败了。如今皇后娘娘又下旨护送孔影,若孔影死在路上,禁军便是接连两次办事不利,就算官家不罚禁军,皇后娘娘也不会放过许嵘。
但服侍准驸马的饮食起居都是宣徽院的活儿……把护送对象交给穆英那老阉人,许嵘实在放心不下!
许嵘又想起荣国府那夜,禁军分明已经抓到了孔谦,若不是穆英来宣旨……同时许嵘也好奇,为何穆英来后,孔谦便投湖寻死?
和他穆英脱不了干系。
“都虞侯可真尽职啊,亲自守在准驸马房前。”
熟悉的,令许嵘厌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许嵘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转身见穆英带着四位太监,每位太监手里都拿着一份食盒。
许嵘盯着太监手里的食盒,扬了扬下巴,身后的禁军立刻冲出去,将四个食盒一齐抢来。
“穆大人,不是我有意针对。此行没有太医陪同,万一准驸马中毒……这责任算宣徽院,还是又怪到禁军头上?”
“粗鲁做派!”穆英仰起脑袋,一如既往地不拿正眼瞧许嵘:“既然都虞侯疑心咱家,那便劳烦你开盒验毒。”
穆英似是早有准备,身后的太监递上一副银针。
“报侯爷,无毒。”
许嵘点点头,亲自推开门,正好撞见房内的小姑娘趴在门边偷听。
小姑娘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不管是面对拿腔作势的穆英,还是腰配长刀的许嵘,都丝毫不畏惧。即使是现在偷听被许嵘撞见,也丝毫不慌张,只迅速行了个万福礼,悄声细语:“穆大人好,许大人好。昨夜下雪,宣徽院的大人们烧暖了炉子,又为孔二爷加了两床被子。二爷今早醒了一刻钟,此时又睡熟了。”
穆英一见到小姑娘,不自觉地笑弯了灰白的长眉毛,随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好小婵,你家二爷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去把他叫醒。”
被唤作“小婵”的姑娘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听穆大人的话,转身跑到孔二床边。
孔二睡得不知晨昏日夜,浑身无力,挣扎着坐起身子,眼皮似有千斤重,只能半垂着长睫,冲穆英点点头。这些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孔二的全部力气,孔二只好歪倚着床架子,压不住起伏的胸膛。
如同已死去的行德公,此刻的孔二穷剩一副枯骨,任谁都能剥离啃咬他的血肉。
穆英坐到孔二床边,抬起手试探孔二的鼻息,却摸到孔二脸侧黏腻的冷汗,垂眼,见一床棉衾汗涔涔湿透了。
“这隆冬腊月,房里全是难闻的病气,又濡湿了床被,可千万别感染风寒了。”
“都虞侯,咱家为准驸马擦身更衣,劳烦你带着小婵出去。”
“皇后娘娘口谕,孔影入京后需配合天贞观的师父们沐浴修身,那许多事宜麻烦无比。为了后期的法事万无一失,宣徽院的人把食盒放下,也随都虞侯出去。”
随着许嵘关上内室门,穆英好似卸下面具般,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穆英站起身,绒靴磨蹭起厚厚的毛毯,在房内左右踱步,时不时看一眼即将不似人形的孔二,长叹一声,拧紧长眉,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到床边抬手挥了孔二一巴掌。
这一掌直直打在孔二脑门,打得孔二往后仰过去,叫孔二耳清目明,瞬间清醒过来,无措地望着眼前的大太监。
“起来!”穆英于心不忍般,长眉连带唇角一齐抖了抖,又急促地叹口气,用帕子细细擦去孔二额间的冷汗,压低声音,颇为愤懑道:“你爹豁出性命救你,你怎么能这样颓丧?简直枉费孔谦一番苦心!”
“孔谦那样要强的一个人,一辈子从未向谁低过头。难道那群野蛮人真把你唬住了?”
“孔谦保全你是为何?”
“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看看你,怎就与你爹娘完全两般模样!”
听见父亲的名讳,孔二终于活动喉咙,喑哑着说出这些天第一句话。
“穆大人,我愚钝——我一条烂命冥顽不灵,我……”
话未说完,穆英又一掌呼过去。
第一掌,穆英收着力道,怕打疼了孔二,这第二掌,穆英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在孔二面颊上留下浅红的印记。
“孔谦把你带在身边养大,费尽心血教养你,难道是为了这危急关头,你颓靡不振,妄自菲薄?”
孔影撑着瘦削的肩颈,垂着脑袋,长发遮面,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模样。
“穆大人,你与父亲很熟悉?为什么要帮我?”
孔二慢慢抬起头,愣愣地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盯着穆英,好似冤魂索命:“若我没记错,父亲定罪,穆大人你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穆英,你也牵扯其中,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穆英被孔二的眼神吓得心惊,又庆幸他终于振作,竟忽地笑出来,长眉弯着,活似一只银毛鼠。
穆英这才看清孔二的脸,勾起孔二的下巴,指腹细细摩挲过孔二的鬓角:“我算是明白,为何孔谦留你在身边。有这张脸……许多事,只有你做得成。”
“但愿你不是一只绣花枕头。”
“年轻时,孔谦救过我的命。”穆英道:“我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过共同的夙愿。”
“你说的没错,我与孔谦是同谋共犯。如今他定了罪,一死了之倒是快活。我虽活着,但也活不久了。”
孔二沉着脸,冷声道:“穆大人,父亲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我知道父亲为何寻死。”
“当今的刑部尚书严怀与中书省陈墨——两人结成政党,与我父亲政见不和,这不是秘密。”
“严怀是我娘亲的手足,我的亲舅舅。陈墨曾是我父亲的同僚,亦是我的启蒙先生。曾经,他们都与父亲私交甚笃。”
“然而,他二人合谋,在朝堂上狠狠参了父亲一本。如今国库早有亏空,父亲涉有贪污嫌疑,若父亲落入刑部,大概是羊入虎口,严刑逼供,生不如死。”
“且除了严尚书与陈中书之外,还有更多人盼着父亲认罪。”
“父亲身为枢密院都尉,可申请面圣的军机大臣——却秘密起草涉及军事与赋税,两项并行改革的‘辽疆变法’,触及到半个朝廷的私欲——无异于从百官口袋里掏钱。所以文武百官联合起来上奏,矛头全指向父亲一人。”
“父亲沦为众矢之的,极有可能见不到官家,等不来三司会审,便不明不白惨死狱中,还要落个畏罪的骂名,背下全部罪证,这是其一。”
“何况还未定罪,官家便已经派禁军总都尉亲自来凌州抓人。荣国府那夜死伤无数,不是抄家更胜抄家,说明朝廷从上到下,从中央禁军乃至凌州地方知府,大家都心知肚明:荣国府完了,再也起不来了!行德公必死无疑,这是其二。”
孔二好似被抽走了情丝,冷冰冰地讲述那夜的血光之灾,好像自己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官家要我父亲,皇后娘娘要我。如今父亲已经去世,禁军则必须全力护我周全,不可能再允许我有任何闪失,这才是重中之重的主要缘由。”
“综上,父亲并非畏罪自尽,而是有他自己的谋算。”
孔二牢牢记着父亲卷宗的内容,曾在卷宗上见过“穆英”的大名,于是话锋一转:“至于您,穆大人,从前的许多大案悬案,您也参与其中。就像您自己说的,一条绳上的蚂蚱,唇寒则齿亡。”
穆英原以为孔二很难翻起什么风浪,如今听他一通分析,又觉得眼前的孩子并非等闲之辈——孔影囿于荣国府内十七年,却能见微知著,知天下事……颇有孔谦年轻时的智慧神采。
孔二观察着穆英的反应,接着说道:“穆大人,其实这些天,我在等你。”
“我不明白,穆大人你现在究竟是什么立场。”
“您是御前总管,却领了皇后的懿旨,亲自出宫赶来凌州……您宣徽院的饭菜,我不敢吃。”
孔二有些犹豫,思索片刻仍是问了出来:“我……能信你么?”
穆英怔愣一瞬,随后站起身:“你到底还是个孩子,自小被养在荣国府,从未见过什么世面,只知后宅那套妇人心性。”
“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狭隘!”
“分析得再透彻,也是纸上谈兵罢了。以后管住嘴,当心别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要了你的命!”
穆英道:“小婵那丫头是我从荣国府家生家养的丫鬟里,亲自为你选的。你带在身边好生培养,日后好歹有个知心人说说话。”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你记住我曾说过的,审时度势,先保住你自个儿,莫做江东鬼英雄!”
“莫学你父亲,轻易就被人逼入了死胡同。”
“至于信谁……”穆英又换上之前那副高傲的神态,好似带了一张人皮面具,瞬间变回了之前那位宣徽院御前大太监:“这些天的饭菜是我亲自盯着人做的。我能保你平安抵达汴京,入京后,孔谦的救命之恩我便报完了。”
“入了皇城门,你只能信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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