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水路起,孔二终于开始进食。
许嵘日日看着宣徽院的饭菜进出,从便于吞咽的米浆,蒸煮软烂的蛋羹,到第八日时,宣徽院端来了白糖糯米糕。
看来准驸马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许嵘想,后头还有好几日车马行程,希望他养好身子,切莫死在半路。
毕竟,许嵘从未见过这位“准驸马”走出卧房半步。
水路行至第十日,许嵘也在卧房前守了十日,夜夜和衣而睡,日日注意着房里的动静……这样枯燥的日子,着实有些磨人心智。
因孔二疑似染了风寒,不能受凉,而大舱里准备的暖碳有限,宣徽院索性将整层大舱的窗户锁住,不让一丝寒气儿溜进来。
许嵘感觉有些窒息,趁着宣徽院的人不在,将窗户偷偷推开一条缝隙。窗外已是深夜,冬风夹着团团白雾溜进温暖的舱室,许嵘裹紧了短袄,稍微适应一会儿,鼻尖逐渐嗅到江面独有的腥气儿,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了许多。
水路即将上岸,许嵘望见远处一片渺小的橙红灯火,从那片微芒中升起三两朵星光熠熠的烟花,在黢黑的天空中蔓延开。
对哦,今天是除夕。
舱内的更鼓响了,子时已过——许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完了元庆十五年……怪不得今天的饭菜比前几日更丰盛些,原来是年夜饭。
难得佳节,许嵘让值班看守的兄弟们回房休息,只剩自己守在门前。
子时未半,宣徽院的太监头一回送来宵夜,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多谢……”
卧房内久违地传出声响,是男子的声音。许嵘收不住好奇心,不动声色地往卧房门口挪了几步。
宣徽院的人离开了,可许嵘什么都没看见,手的元宵也差不多吃完了。
“许大人!”
从卧房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望着许嵘咧嘴笑了笑。
小婵穿着崭新的朱红缎面小袄,品蓝裙上垂着一只长春色葫芦形状小荷包。
“许大人,新年快乐哇!”
过了这么些苍白枯燥的日子,小婵的出现终于带来欢乐的氛围。许嵘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新年快乐。”
小婵哒哒哒地跑到许嵘身边,把什么东西塞到许嵘手中。
——那是一只荷包,比小婵的荷包大了一圈,一样的长春色,葫芦样式。
许嵘将荷包掂了掂,发觉里头有东西,打开一瞧,是几颗话梅果子。
许嵘没吃荷包里的果子,唇齿间却已经有了丝丝酸甜的气息,抬手戳了戳小婵肉乎乎的脸颊。
“许大人,二爷说送给您。”
谁?
二爷?孔二?
这东西是孔二缝的?
许嵘的笑瞬间消失了,立刻把荷包塞回小姑娘手里。
小婵抓着大荷包,伶俐小脸上浮现出一丝稚嫩的尴尬,回头冲屋内问道:“二爷,许大人不要,小婵可以吃两包吗?”
许嵘点点头:“吃吧——”
“不可以。”
屋内的男人声线偏低,语调极为柔和,许嵘抬头看去,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小婵身后。
这人许嵘早已见过,但他的脸,许嵘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荣国府那夜,许嵘的注意力全在他爹孔谦身上,直到此刻才用双眼看清了他的容貌。
男子披着雪青色大氅,有气无力地倚在门边,一头长发未束,顺着锁骨的痕迹垂落到腰侧。
许嵘的视线顺着青丝往上,见一张精致的窄面,面上毫无血色,眼圈下浸着两团灰黑。唯下唇边轻轻点着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叫人的眼睛总不自觉地聚焦到他惨白的唇上。
他真的病了,许嵘想,都言是病去如抽丝,抽走的是他带着热气的那部分魂魄,留下的是一具憔悴的病骨,几缕扭曲的、捋不直的神魂,和一副精雕细琢的皮肉。
小婵丫头站在他身边,鲜活的模样更衬得他苍白憔悴。不知为何,许嵘竟然动了恻隐之心。
——可他爹是开朝以来最大的贪官。
许嵘瞬间清醒过来,心中警铃大作——他的皮肉精雕细琢,因为里头灌满了民脂民膏;他的发丝黑如绸缎,由无数百姓的血泪濯洗而成;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因为黑夜里的硕鼠只配踮起脚悄悄地活。
许嵘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即使面前的人并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真恶心,大男人躲在房间里绣花!”许嵘恶狠狠地瞪着孔二,荣国府捉拿贪官孔谦那晚,许嵘也是这般心情,也是这幅嫉恶如仇的神态。
“再耍这些花招,我替朝廷杀了你。”
孔二似是意料之中,垂下眼睫,从小婵手中接过荷包:“小婵,这梅子酸得很,不是不让你吃,是怕你酸倒牙,肚子不舒服。”
孔二好像看不见怒目圆睁的许嵘,没听见许嵘放出来的狠话,只牵着小婵的手,退回到卧房里去。
小婵随孔二的脚步远离,临关门时却回头,冲许嵘小声说道:“许大人,对不起。”
第十一日,元庆十六年第一天,宣徽院的丫鬟们进出准驸马卧房时,每个人腰间都垂着一只荷包。荷包都是同一个款式,长春色葫芦形状,只是大小稍微有些区别。
许嵘望着走远的四名丫鬟,心中滋味却悄然改变,有种被戏耍的愤怒,也莫名产生了其他的情绪……
这狗官的儿子,手还真他娘的巧!
许嵘年过二十五,父亲兄弟已殉职多年,许嵘因着父兄的死,才得了三衙都尉的官职,承袭了都虞侯的荫封。
硕大的侯府只有娘亲健在,老夫人日日催着许嵘尽快找家姑娘上门提亲,惹得许嵘不敢回家,夜夜住在禁军衙门里。
禁军一帮子粗人俗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喝花酒。许嵘也去过几次。热闹过后,一群臭男人拖着满身酒气,又回到衙门里……后来,许嵘便很少去坊间寻欢作乐。
“什么狗屁玩意儿。回京后,我去集市上买三个!”许嵘看着走远的丫鬟,嘴里嘟嘟囔囔,正巧到了禁军换班的时候。
……不对,怎么来值班的兄弟,手里也有荷包?
许嵘指着禁军手里的物件:“这个,哪儿来的?”
“回侯爷,今早宣徽院拿了十个荷包来,说是大年初一讨个好彩头。今日当班的人,四个丫鬟六个弟兄,一人一个。”
“那不当班的呢?”
“不当班的人都放假了,还想要啥?肯定就没有咯!”
许嵘气不打一处来,抓过禁军手里的荷包,翻来覆去地看:“里面的东西呢?吃这么快?”
“什么东西?”禁军对侯爷的行为感到疑惑:“不是,侯爷,这不过是个小彩头罢了。”
许嵘顿了顿,抬头问道:“里面没东西?”
“嗯!”
“……操!”许嵘面朝准驸马的卧房低骂一声,将荷包递回禁军手里,气墩墩地走了。
许嵘刚回到自己的卧房,不一会儿听见敲门声。
许嵘百般无奈地起身开门,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正准备关门时,瞥见门外地上躺着一抹长春色。
许嵘把荷包拿进卧房,翻出了里头的话梅果子,毫不犹豫地抛进嘴里。
……他娘的,真酸啊!
*
小婵回到孔影身边时,孔影手里还在缝缝补补。
“他拿去了么?”孔影的面色冰冷,声线毫无波澜。
“回二爷,许大人拿回去了。”
“很好。”孔影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物件,抚了抚小婵的发髻:“赏你。”
小婵钻进孔影身后的被褥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小脑袋枕在孔影腿上,宛如一只乖顺的小兽。
小婵看着孔影一针一线,缝缝补补,忍不住问道:“二爷,我娘给咱带了那么多荷包,您为什么还要亲手做呀。”
孔影停下手上动作,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歪歪扭扭的一团布料,被孔影缝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来形状。
孔影从没做过这样精细的活儿,手里的物件奇形怪状,完全不能和那些送出去的,长春色的荷包相提并论。
“小婵也觉得我做得难看吗?”
小姑娘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急忙找补:“不难看呀,二爷做得……额……很认真。”
孔影笑了笑:“如果小婵不喜欢,到汴京后,我给你多买几个。”
“小婵,你娘亲嘱咐我,说给你带了十二只荷包,十二身新衣裳,数目足够从你现在六岁,一直穿带到十八岁。”
“这是因为你娘亲爱你,怕你以后回不去凌州,人家小姑娘有荷包带,有新衣服穿,你没有,就会眼巴巴地瞧着,羡慕人家。”
“如今我把你的荷包送出去了……小婵,你会不开心吗?”
“有一点点。”小婵的声音越来越小:“二爷,我想爹娘了。”
“二爷也想爹娘。”孔影道:“可是二爷什么都没有了。爹爹没有了,娘亲也晕倒了,生死未卜呢,来不及给我准备任何行李。”
小婵的声音有些哽咽:“二爷,别说了……我有些难过……”
孔二轻拍小婵的背:“睡吧。”
小婵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眼中却滚落出泪珠。
孔影俯下身子,在小婵耳边轻轻呢喃,温吞柔和,如厉鬼勾魂般低语。
“小婵,别难过。见不到爹娘,你还有二爷呢。”
“你以后,只能依靠我,绝不能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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