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霆深还没来捧我当头牌时,尚狸才是这园子里的活招牌。
听说她家以前做生意的,不是一般的有钱。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女儿也会沦落至此。
再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说她家起了一场大火。
除了她,所有人都死了。
至于为什么沦为如此地步,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千金小姐这个牌子倒是真的,而且在园子里可是独一份。
物以稀为贵,在我们这群几乎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中,尚狸能成为头牌,这再正常不过。
尚狸不爱说话。
倒是我,每次攒了一笔钱就趁着傅霆深不在时跑她这儿,拉着她东扯西扯。
「我上次回去的时候,正巧碰到他了,还好他有事又出门了。我魂儿都快吓没了。」
「要不是他有钱,我早跑了。你不知道他多变态!」
「他爹的!我跟他这么多天,他竟然一个子儿也不给我,死抠,等他死了我看他能不能带到地底下去!」
「我今天趁他不在,偷偷出去了。看!这赶上我以前半个月的工钱了,吼吼吼,开心!」
「这几日傅霆深都不在,我在外面小小地赚了一笔哈哈哈。」
「希望傅霆深别回来了,希望我能挣多多的钱,希望我能早点回家和阿娘团聚。」
那个很平常的午后,尚狸罕见地主动跟我说话。
「清远,你能和我说说你和你阿娘的事吗?」
这是尚狸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她应该是很想很想她的家人。
于是,那间小屋再也没有傅霆深这个名字。
只有我和阿娘的故事。
穷苦且平凡的每一件事,是我美好的回忆。
在我每次坚持不下去时,给我源源不断的动力和希望。
也是尚狸一直含在眼里,微笑着不愿留下的眼泪。
面前的声音越来越大。
一声声如重锤一般,一锤一锤猛砸在我的心上。
躺在地上的人,残破得如同被鸟虫啃噬过的叶子。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我心里涌起巨大的愧疚和自责。
尚狸前段时间受了伤,但园子里并不在意。
本来好好修养几天就能痊愈的病却因为继续挂牌子愈发严重。
为了长久之利,老鸨不得不把她的牌子摘下来几天。
我在心里痛骂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才想起来!
我抬头,望向高位的人。
此时傅霆深无视地上的狠厉,而是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我。
极像一头饿狼在锁定它的猎物,准备下一秒就撕开我的脖子。
「老爷,我来替她。」我卑微地牵上傅霆深的衣角,「一晚上,或者两晚上都可以。」
「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求您不要牵扯到别人。」
如果箱子没有藏在她那里的话……
都怪我,是我的错。
我不该为了早点回家去偷他的东西。
是我犯的错,应该是我来接受惩罚,怎么能连累别人?
「清清,机会只有一次,你刚才已经做了选择。」
「清,唔……」尚狸刚喊我的名字,嘴就被死死捂住。
我浑身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带着哭腔乞求道。
「求求你了,老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想重新选。」
「是吗?但选择还是那个哟~」
傅霆深的双手缓缓搭在我的肩膀上,随后开始缓缓下滑。
沿着我的臂膀一点点移动,手肘、小臂、手指。
最后,傅霆深的手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搭放着。
言下之意,无需言语。
夜色沉重,我跪在地上,浑身冰冷,像是掉进了冰窟。
「能不能——」我卑微地恳求他能不能换一个选择。
傅霆深低头轻柔地替我擦掉脸上的泪珠,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不、能。」
不是,我请问这合理吗?
「干娘,当年卖身契上定的数儿可没这么多!」
我盯着那行高得离谱的数字,恨不得用眼睛给它戳烂。
「当年是当年,也不看看姑娘你现在是什么身价啊?」
我气笑了:「合着我这卖身契是跟着我身价涨的啊?」
她无视我的问题,扭着身子绕到我身后,「清远啊,你也知道干娘最疼你了。」
我转回身,在她背后咬牙切齿地盯着她。
「先不说你可是咱们园子里的头牌,如今你走了,我这春仪园得亏多少哇。」
她两眼放光,摸着放在桌子上那两箱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子。
「就说傅霆深傅老爷对你是情根深种,喜欢你那是喜欢得不得了。」
她用袖子仔细擦拭着玉如意。
「他要知道是我把你放走了,我这园子明天就得关门!」
她整个人快要挂在那棵红珊瑚上了。
「停!」我打住她接下来的絮絮叨叨,把头上的首饰一一拆卸下来。
「数数吧。」
眼前堆满半个屋子的金银首饰,是我攒了好些年的。
我原本想着,除去赎回卖身契的钱,应该还能剩不少。
往后我和阿娘的下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
这可倒好,又成了穷光蛋。
如果时间富余,我肯定搬个凳子坐下来,跟她好好理论一番。
但我现在真没时间和她讨价还价,去抠那几包银子了。
钱可以再挣,我现在再不走就真的没机会了。
卖身契拿到手了。
老鸨躺在钱窝里美美地数钱,「我是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给自己找罪受。」
「在这园子里,有人伺候有人哄着,吃喝不缺,身上一件衣裳够外面人家吃半年的。回去了,还能过惯以前的穷日子吗?」
她身旁的女孩附和着:「估计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挑了个大雪天回去。别半路后悔说什么因为大雪封路,最后又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我听了没说话,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了房门。
我进园子时,已经九岁了。
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我家离青楼不远,从后门出去,左转一直走。
遇到第五个路口再左转,一直往前走,会看到一个村子。
第一排最左边的第一家,那里就是我家。
很好认的一条路。
我摸黑都能走对。
很好记的一条路。
我每夜都在脑中记三遍。
钱、首饰,都用来赎我的卖身契了。
好看的衣裳是买给园子里的姑娘穿的,当然不能带走。
我抖抖身子,安慰自己:「挺好,轻快得很。没有行李包袱,我一会儿出门可以跑步回家。」
「清远姐姐,这个别忘了。」
一双通红的小手捧着一根漂亮的翠玉簪递到我面前。
「小全,把簪子给我。」另一个女孩说着从怀中掏出软布。
这两个孩子是我在园子里的侍童。
通俗点讲,侍童就是园子里年纪小,过几年才能挂牌子的女孩。
但她们也并不轻松。
除了侍候姑娘,偌大园子里的卫生洒扫、花圃修剪、厨房茅坑……
只要是园子里的活儿,都归她们干。
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叫平乐。
年龄小的女孩叫小全。
平乐小心翼翼地把簪子包在软布里,每一处都包得平整无痕,「还好清远姐姐先把簪子给拿出来了,不然肯定也要□□娘拿走了。」
「这是清远姐姐给她阿娘的礼物,谁也不能拿走!」小全气鼓鼓地跺脚,加上冬天棉衣厚重,倒显得她稍微圆润了些。
这只翠玉簪是我花钱托人在外面找老师傅定制的。
我特意交代簪子尾部做几簇小草。
我想阿娘一看就明白。
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把簪子仔细塞进怀里,想最后抱抱她们俩。
还没伸手,平乐和小全不知从哪里掏出几包鼓鼓的布袋,不等我看清就塞到我怀里,「这些是姐姐们给你的,我们俩也拿了点儿。」
隔着袋子,我摸到一块块坚硬的东西。
不用想,我都知道是什么。
「我们都知道你早就攒够钱了,是他天天关着你,不让你出去。」
小全委屈的样子,好像被关着的人是她一样。
「尚狸姐姐说,机会不等人。能跑出去就赶快跑。只是大家不一定有时间能送你,人太多反而会让他们起疑。所以我们俩是代表!」
平乐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的骄傲。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怀中的那份温暖,心里明白这份好意的难得和珍贵。
但园子里谁不想多多攒钱,赎回卖身契早点出去?
这其中的艰难我很清楚。
结果就是连我这个所谓的头牌也被这破园子薅得一干二净。
手中的袋子千斤重,我真拿不动。
「她们自己都还在辛苦攒钱出去,这钱我不能拿。」
说着我就要把钱袋掏出来,却被平乐死死按住手。
「拿着吧,清远姐姐。这是我们的心意。」
「你们俩哪有钱啊?别说是我平日给你们的,你们攒着又都给我了?」
园子里只有挂牌子的姑娘才有收入,她们俩根本没钱。
小全下意识扭头看向平乐。
平乐一脸天真地对着我笑,装作没听到我问她们的话。
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不忍回想那段往事。
「我们都开心你能出去。姐姐们说,以前这园子里没人能出去,攒再多钱也白瞎。现在你是第一个,看着你出去过好日子,往后大家攒钱也都有劲儿了。」
「没钱傍身怎么行?你出去是要过好日子的,别因为钱的事回来了。」
「对啊,你出去后好好和你阿娘过日子,永远都别回来。」
两个小人一边按着我的手往怀中塞钱袋,一边推搡我离开。
「快走吧,清远姐姐。难不成你还舍不得我们俩吗?」
「你个小屁孩,还会调侃我了。」我用手指轻轻点在小全的脑门上。
再收回手时,我装作不经意间抬手,快速抹掉眼泪。
时候真的不早了。
我蹲下身子,最后重重地、紧紧地抱着她们两个。
「平乐,小全,姐姐要走了。你们俩有什么事就去找牡丹姐姐和尚狸姐姐,还有其他姐姐们。」
「以后我不在,你们要互相照顾。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不要再受伤。
剩下的话,就都在怀抱里了。
时间不允许我过多停留。
往前走了一段路,还是没忍住回头再看一眼。
园子的后门已经关上了。
从外面看,像是大雪把一切都封住了。
曾经,我也被封在里面。
现在,我该往前看了。
春仪园里每年抬出去的人不算少,能走出去的目前只有我一个。
愿我们都能走出这里。
活着走出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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