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的喊声里,程景彦突然明白他在梦什么。三年前黑水峡一役,宋太尉为救被困的先锋部队身中数箭,是年仅十五的宋时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在万军之中将父亲抢回。
"没事了。"他鬼使神差地抚上宋时汗湿的鬓角,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都过去了..."
宋时却猛地挣扎起来,力道大得几乎要掀翻锦被:"娘!别去雪山...有狼...有狼啊!"
药碗被掀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溅在程景彦雪白的寝衣上,晕开一片污渍。他顾不得擦拭,一把按住宋时乱挥的手臂:"宋时!醒醒!"
四更天的梆子响了第三遍,宋时的高热终于稍退。
程景彦靠在榻边,看着太医小心翼翼地为宋时涂蜜露。那总是含着笑的唇此刻干裂苍白,让他想起去年秋猎时,宋时为他挡箭后也是这般模样。
"殿下..."老太医欲言又止,"老臣有个古法,只是..."
"说。"
太医从药箱底层取出个白玉盒:"需以人血为引,化开这千年雪山灵芝。但取血之人会..."
"备刀。"
程景彦已经卷起左袖,露出苍白的手腕。锋利的银刀划过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鲜血一滴滴落入玉盒,将莹白的灵芝渐渐染成淡红色。
"别告诉他。"程景彦将调好的药碗递给常安,声音低沉,"就说...是御厨熬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宋时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程景彦揉了揉酸痛的肩颈,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袖还被紧紧攥着。他试着抽了抽,换来宋时一声模糊的咕哝:"...太子哥哥..."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程景彦指尖一颤。晨光透过纱帘,照亮宋时睫毛上未干的泪痕,也照亮太子殿下微微泛红的耳尖。
"没规矩。"他轻声斥责,却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仔细掖好被角。
春分后的第三日,内务府总管赵德全捧着烫金礼单,在东宫书房外站得腿都麻了。他第三次整理衣冠时,书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殿下,下月初三是您的千秋节..."赵德全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按祖制,该在紫宸殿设宴,各国使节都已递了贺表..."
程景彦头也不抬,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凌厉的折痕:"免了。"
"可礼部已经拟好了章程,光是歌舞就准备了..."
"赵德全。"程景彦终于抬眼,凤眸里凝着霜,"你是觉得本宫的话不如礼部的章程管用?"
一滴冷汗顺着赵德全的鬓角滑下。他偷眼瞥见案头堆着的北疆军报,突然福至心灵:"老奴这就去回禀陛下,说殿下要为边关将士省下这笔开销..."
程景彦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滚吧。"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程景彦笔尖一顿,透过半开的窗棂,看见宋时正举着个蝴蝶纸鸢,程景兰拽着他的衣袖蹦跳。春风拂过,几片柳絮粘在宋时肩头,像落了层薄雪。
"宋哥哥!再放高些!"
程景兰踮着脚去够纸鸢线,发间的珍珠步摇晃得叮当作响。纸鸢乘风而起,却在半空突然断了线,飘飘荡荡落进了东宫最偏僻的后院。
"我去捡。"宋时按住要跟上来的小公主,"那儿杂草深,会划伤殿下的裙子。"
后院荒废多年,野草蔓生。宋时拨开半人高的蒿草,突然脚下一空——
"咔嚓!"
一块松动的青石板被他踩得翘了起来。石板下竟藏着个褪色的红漆锦盒,盒角还沾着干涸的泥渍。
宋时迟疑着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扑面而来。盒中静静躺着一把桃木小剑,剑柄上刻着"景彦周岁"四个娟秀的小字。旁边是张泛黄的画,画中鹅黄衣裙的女子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落款是"永昌十三年春"。
"这是..."
"母后的东西。"
宋时猛地回头,程景彦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玄色衣袍上沾着几片柳絮。太子殿下伸手取过小剑,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我周岁时,她亲手刻的。"
阳光透过树隙斑驳地洒在剑身上,那些细密的刀痕里,似乎还藏着另一个温柔似水的程景彦。
晚膳时分,宋时发现程景彦面前的八宝粥一口未动。
"殿下,可是不合口味?"他试探着问,"要不要换..."
"你会做长寿面么?"
程景彦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烛光下,宋时注意到太子腰间多了个旧香囊——正是白日里锦盒中的那个,针脚已经有些松散。
"母后生前..."程景彦罕见地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香囊,"每年这日,都会亲手做一碗。"
宋时望着烛光里太子殿下格外柔和的轮廓,突然想起母亲信中的嘱咐:【殿下生辰将至,记得替他煮碗面】。原来程夫人早已知晓这段往事。
"臣可以学。"他轻声道,"只要殿下不嫌难吃。"
程景彦嘴角微扬:"明日开始,每日卯时来小厨房,本宫亲自教你。"
天还未亮,东宫的小厨房已经亮起了灯。
宋时揉着眼睛推开门,迎面撞上一股温热的面粉香气。程景彦竟已等在灶台前,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了件粗布围裙,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团面团反复揉搓。晨光透过窗纸,为他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殿、殿下?"宋时呆在门口。他原以为所谓"教做面"不过是派个御厨来指点,哪想到太子亲自下场。
"愣着做什么?"程景彦头也不抬,"洗手,和面。"
水缸旁放着个小板凳,显然是特意准备的。宋时挽起袖子,看着程景彦骨节分明的手在面团里翻飞——那本该执朱笔批奏折的手指,此刻沾满了面粉,竟有种违和的烟火气。
"水多了。"程景彦突然抓住他手腕,"要这样。"
程景彦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带着薄茧的指腹引导着他揉按面团。宋时耳根发烫,感觉那团面仿佛变成了自己的心脏,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下怦怦跳动。
第七个清晨,宋时终于拉出了第一根完整的长寿面。
"成了!"他捧着面碗献宝似的凑到程景彦跟前,"殿下尝尝?"
程景彦接过筷子,面条刚入口就顿住了。宋时紧张地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咸了?"
"......"太子殿下慢条斯理地咽下面条,"你放了多少盐?"
"就、就三勺......"
"那是汤勺。"
宋时涨红了脸要去抢碗,却被程景彦避开。太子殿下就着那碗咸得发苦的面,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明日继续。"他放下碗,嘴角沾着一点汤渍,"直到能入口为止。"
生辰前夜,宋时在偏殿忙到三更。
烛光下,他小心地将桃木剑的旧剑穗拆下,换上新编的如意结。这是他跟尚服局嬷嬷学的,用了最结实的金丝线,里头还缠着从雪莲谷带回的灵草——太医说能镇心安神。
"世子还不睡?"常安提着灯笼进来,"明日要早起......"
"马上就好。"宋时咬断线头,突然压低声音,"常将军,殿下小时候...喜欢什么?"
常安笑了:"殿下六岁那年,先皇后做了个布老虎......"
窗外树影婆娑,谁也没发现廊柱后的玄色衣角一闪而过。
五更鼓响,程景彦推开寝殿门,脚步猛地顿住——
门槛外端正地摆着个红木食盒。掀开盖子,一碗长寿面热气腾腾,旁边躺着把桃木小剑,新换的剑穗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更令他怔忡的是,食盒底层压着张字条:【愿殿下岁岁安康,臣时敬贺】。那"康"字最后一笔歪歪扭扭,显然是某人熬夜困极时写的。
"......"
程景彦将字条收入袖中,转身时,唇角扬起一个真心的弧度。
寅时刚过,宋时就醒了。
窗外天色尚暗,只有东宫值夜的宫灯在廊下摇曳。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右腿的冻伤处传来熟悉的钝痛,但比起前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
"世子,热水备好了。"小太监端着铜盆进来,见他已穿戴整齐,不由一怔,"您起得比平日还早。"
宋时没答话,只是对着铜镜又理了理衣襟。今日父亲回京,他特意穿了件靛青色的织金锦袍——这是母亲上月从边关寄来的,说是用北疆特产的云线织就,阳光下会泛出细碎的银纹。
"夫人已经在朱雀门候着了。"小太监递上热巾子,"说让您用了早膳再去。"
宋时摇摇头,接过巾子擦了把脸:"我这就去。"
晨雾中的朱雀大街格外寂静,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能传出去老远。宋时扶着母亲站在城楼下,看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城门轮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你父亲的信上说,这次能留到秋后。"宋夫人拢了拢披风,发间的白玉簪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边关局势稳了,陛下特许他休整半年。"
宋时"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盯着城门方向。母亲似乎看出他的紧张,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年不见,你父亲定是念着你的。"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滚过。雾气中渐渐显出一队黑甲骑兵的身影,为首的将领身形挺拔如松,腰间佩剑在晨光中泛着寒芒。
"父亲!"
宋时快步上前,还未行礼,就被宋毅一把扶住。那双常年握剑的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衣料沙沙作响。
"长高了。"宋毅的声音比记忆中更沙哑,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却丝毫不减,"就是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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