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稀薄，天穹只在云层间隙之中隐现几分湛青，密云翻涌处皆如冬月林地一般灰败，不见半点亮色。
葵七攀着近旁一处树梢远眺莽莽山林，纵然他眼力精细如鹰隼，此处也难窥见密林之中金永麟为首的镇匪军去向，只好翻身轻飘飘落回山道之上。
他面上覆了极薄的一张假面，比起金永麟那一种贴在眼角鼻翼处的细微手段，这一张假面皮几乎将他的脸盖了大半，却迎风吹了许久也没有半点异样知觉，皱眉抬眼乃至极力张大嘴皆十分自然，心下佩服王贺惟手艺，暂将这人先前话中对他的多番试探抛在了脑后。
傅将军今日在山上督工，王贺惟待假面皮制作周全后便自去铁骥冲哨所留作一员后应，因而葵七与他分别后便乔装出了铁骥冲，孤身追赶金永麟的队伍。
虽未看到镇匪军的尾巴，葵七却晓得金永麟大抵要在唐水县外的何处扎营。
铁骥冲地处河西郡西北天门山脉，地势高峻，南下数十里路，出了天门山麓的密林，丘陵矮山之间已隐约可见村镇人烟，再往南去，途径数处县城，渡过安靖河于河西境内的支流唐水河，便能远远望见东南边河西郡府的城墙。
唐水县正因唐水河在此积聚成湖而得名，虽与郡府离得远，却靠着出产颇丰的唐水湖过得十分富足，城关镇外又有三四个镇，底下数十个一直散到天门山麓的村子。划去与铁骥冲巡防线离得近些的两三个，唐水县外最后一重青山围抱之中，聚着七八个村中人大半沾亲带故的唐姓村子。
葵七辨着方位纵马又过几处丘陵，果然在一处半山腰的崖坡上隐约看见了镇匪军踪迹，即刻栓了马，没进林木之中。
林间约有二三百人，葵七远远见着领头那人鬈发冲天，便认出来是西九营的参领齐奋韬，几步闪身上前道：“齐参领。”
“嗬！”齐奋韬被树后无声无息闪出的葵七惊得险些踩空，手中长兵扎进泥里才堪堪稳住手脚。
待到看清来人，齐奋韬面上尚有愠怒：“陈副官？！不去跟着金大统领，倒埋伏在此处吓我做什么！”
“并未埋伏，耽搁了些时候将将赶来，正要问齐参领此刻大统领在何处？”葵七一拱手歉然道。
齐奋韬神色仍未缓和，闻言哼了一声：“陈副官这可耽误了不少时辰……喏。”
他手臂往西面山林随意指了指，葵七随之望去，见那一带山坳里隐约有个水塘，便道：“大统领可越过水塘去了？”
“我怎的知道！他只叫我留守此地盯着山下可有来人，若有匪徒从此过便截下来，蹲了这小半日也只见你一个来了。”齐奋韬不耐烦道。
葵七微微蹙眉，这两日人前看着齐奋韬此人谨小慎微，话也不多，此时却见他摸了酒壶慢慢嗦着，不拿正眼看他，且似乎对金永麟有些不满。
葵七也不欲与他争口舌，又耐着性子问道：“大统领可是已得了匪徒踪迹，估摸着要从此地路过？”
齐奋韬仍是悠悠嗦着扁酒壶嘴儿，只装作没听见。葵七干脆越过他去后头队伍里提了一个频频抬头看他的汉子出来：“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西十二营百户长汪松！”那汉子利落答道，“大统领此刻应在西北面一处叫雁沟的所在，午间得了探报，前头唐十八村唐十七村似乎已空了，却有数百人马运着货从唐水县那头往此处来，暂不晓得是不是匪徒，着了人手在各处预备拦下。”
齐奋韬面上尴尬与愠怒皆有，却说不出汪松什么不是，见数百将士无一人出声，只好在后头阴阳怪气道：“既已得了大统领亲口笃定是空村了，往此处来的不是占了村的匪徒还能是什么？三千大军将这数百匪徒擒了，便算大统领今日剿匪首功！”
葵七也只拣着他的话听，又问汪松道：“唐水县外有三千人？另一千余人……”
汪松迟疑道：“不大清楚，但看庄参领不在此处，应是庄参领带了往别处去了。”
葵七颔首道：“我晓得了。正缺着人手带我寻路，汪大哥可愿与我一道去大统领那处？”
却是担忧汪松为他下了齐奋韬面子，稍后遭齐奋韬磋磨责罚，汪松往后退了半步笑道：“我可带了满编的弟兄们来的，不好随陈副官走了！”
齐奋韬面色便更为难看。
葵七从前听金岁庭抱怨过本朝军制混乱，冗职极多，千人营中便有两个参领，五个校官，十个百户长，又有些尉官文书一类的杂职，往上大营里又有不少参将与骁骑将军，手下并不时时有兵，只待用时从各营现调过去整合为军，便是有意结交，也难看清其中派系。
东西两大营如此，禁军亦是如此。金永麟现下那个步军司副统领，塞进东西大营里不过是一营参领，因而为着区分，镇匪军中才叫他作大统领。
上头冗乱着，便如齐奋韬此刻一般，任了西九营的参领，眼前数百人却没个亲兵，倒是汪松一个百户长，实打实地带了一百个个编下的弟兄来。
葵七忽然想，金永麟是不是早知道了齐奋韬私下这般，蔫儿坏地故意将他分在此处受气呢。
又谢过一遍汪松，葵七转身往西北雁沟方向去时有意慢了几步，果然不出片刻，齐奋韬便追了上来。
此处林间只有他二人，齐奋韬见葵七回望山上，不耐烦道：“已叫他们仔细盯着山下了！”
葵七平静望着他道：“不知齐参领这般怨怼是因着我，还是因着大统领？齐参领既追过来与我说话，想必无需再夹枪带棒，直说便是。”
齐奋韬闻言也不含糊，沉着脸道：“我却想问问你家那贵少爷是何打算！无端领了命急急地带人来河西剿匪，偷摸出了京城，一进铁骥冲便与相熟守将称兄道弟，不急不缓，放着匪乱叫人喝酒吃肉！既不往清源县去，也不肯进村打探，只窝在周边野林子里等着那没影儿的匪徒！便连河西确有匪徒一事，也全赖他身边人探报佐证！”
“若此回剿匪全然是你家大统领为得一样大功勋好青云直上的设计，编造匪报，过后草草在河西抓了些村镇流子应付京中，便只管发配了我去后头守那用不上的火器连，倒不必在此白吃一日的西北风！！”
“砰——砰——砰——砰——轰————！！”
齐奋韬愤懑话音将将落下，山外骤然响起火炮似的巨大动静，齐奋韬当即色变，此处林木葱郁，这声响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他一时不知源头在哪一处。
“西北。”葵七已辨了出来，无暇与齐奋韬论辩方才的话，简短道：“还请齐参领暂且守着此处山口。”
便即刻提步极快地掠向西北方向，身形轻捷如山间一只矫健鹞鸟，起落之间已隐没在山坳口后，只余齐奋韬身侧树影微摇。
*
“呸！！哪儿冒出来的兔崽子！呸！！！”陈炳彪吃了一嘴的土炮灰，险险地勾着树梢荡回坡上，几息前站着的坎儿已垮塌下去，陷进坡下灰尘漫天的巨大炮坑里。
底下嚎叫声与咒骂喊声震天地响，飞扬尘土间有个灰布短衫的黄头毛小子敏捷地攀着滚下坑的树丛往上爬，猴儿一般躲着身后左右来拽他的人。
金永麟蹲守多时的一窝数百个山匪有半数已陷进了那坑里，人踩着人叫喊不停，另有眼尖瞅见了坡上官兵的即刻四散奔逃。陷在坑中的数辆马车货物散乱一地，一眼望去尽是些米面腊肉与棉絮布面，少见金银珠宝，陈炳彪眼见着数十挂腊肉先滑进沙土堆里，再叫身上血乎拉碴的山匪踩了，心疼得恨不得下坡去捞。
程演并两个作镇匪军打扮的东宫密卫正从不断垮塌的坡上下去捉那黄毛小孩儿，然而这小孩连他们也躲，仗着身量极轻四下乱窜，甚而往回钻上几步躲去山匪后面，叫追来的密卫与山匪大眼瞪小眼，随手便是一把黄沙往身后乱洒，龇牙咧嘴地瞪人。
半刻前正是这小孩儿，在山匪驾车已到了唐十八村前头半山谷场底下、官兵即将从山上围过去的当口，忽地冒出来一路疾行在坡上插了一排火信子，几声闷响过后谷场坡猛地连片炸开，半个山头顷刻间垮得平了，竟像是底下全被掏空，又塞进去许多火药，声势与威力抵得上铁骥冲数发炮筒。
金永麟早在那小孩丢下火折时便急声下令后撤，镇匪军几无损伤，只被崩开的土灰扬了一脸，山匪却无处可躲，现下已有不少迎面炸断了胳膊腿或埋在底下的，一时十分混乱。
“先将人抓了！”金永麟忽地发觉那小孩儿腰间还齐齐绑了一堆方方正正的玩意儿，当即提了声音厉喝。
此刻村口尘土漫天，若再点火混炸一通，便不止底下山匪遭殃了。
程演等人原是得了命令不可伤着这小孩，才与他周旋这许久，现下即刻围上去要强拽他手脚，忽见这小孩儿迅速扔了个冒烟的火棒出去。
引信急促嗤响，随之而来的是破空一点银亮刀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底下一个山匪忽地连声惨叫。
葵七点着树梢起落数次，揪起那黄毛小孩儿的衣领纵身离了底下人群，又极快地将他腰间那些玩意儿薅走，先前冒烟的火棒引信尚未烧透，已被一刀扎进了那惨叫的山匪怀中，硬生生摁在那人浸血的肚子上灭了火。
金永麟霍然抬头，目不转睛地追着葵七一路朝此处飞掠的身影，见他为了制住那手脚并用乱蹬乱打的破小孩儿，干脆将人搂在了怀里，直至落到金永麟身边才松开。
黄毛小孩儿被镇匪军团团围住，总算消停了下来，咬着脱皮的嘴唇死死瞪着金永麟，金永麟与他对瞪，葵七在一旁忽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又扭头吸了半口，两根手指捻着那小孩儿衣领问：“你打哪儿爬出来的？”
“茅坑。”黄毛小孩儿睥睨道。
剿匪，但被抢了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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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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