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跑了的已全数叫山外守着的弟兄抓回来了，坑里也刨出来清点过，共二百二十六人头，死透了的五十七个，伤重的七十四个，剩下六十三个轻伤尚能说话的并三十二个逃出去再抓来、毫发无损的。”
霍诚面上沉稳，对脚边浑身血泥的山匪打滚混闹也视若无睹，一脚踩在那人小腹上碾得不扑腾了，抬起头来与上首金永麟报道。
唐十八村村口第一间空屋此刻屋门打开，堂上左边站着金永麟，右边两个垒起来的凳子上坐着黄毛小孩儿，底下齐齐绑了一堆尚有活气的山匪，死透了的已经远远拉到边上，预备着过后埋了。
“先审轻伤的，再审抓回来的。不用问的太仔细，粗粗过一遍留两三个伶俐肯交待的细审。余下的……”金永麟淡淡看了一眼远处堆积的破烂尸首。
立刻有绑得不大结实的山匪打滚呜咽起来，吐不出嘴里堵着的抹布便呜呜地哀鸣，眼泪鼻涕一齐往外喷，又跪下来咚咚地磕头。金永麟面上冷漠神情纹丝不动，边上黄毛小孩儿晃着凳子冲一脸惨相的山匪吐舌头：“活该咯！遭报应咯！”
“你这娃儿……”陈炳彪闻言却皱了眉，将黄毛小孩儿从凳子上提下来，小孩儿忽地往衣领里一缩，脱了外头灰色短袍便一溜烟跑去边上厢房里了。
“跑不了。”金永麟伸手拦了准备去捉的陈炳彪，望着那小孩儿一闪便隐在门后的瘦小身影低声道：“这屋子看着像他家，自在得很。”
陈炳彪也低了声音道：“我听不得他说那样话。怕连十岁也没有，已担下了大杀孽，也不晓得他父母村子叫这帮畜生玩意儿怎的害了，恨得如此……”
金永麟心中尚有疑虑，唐十八村虽是空村，却不大像被匪徒劫掠一空的模样，他手指在身旁的八仙桌上抹过，仅有淡淡的一层浮灰。
*
外头吵嚷不断，似是已提了山匪过来开始审问了。
先前一进屋里，葵七便被金永麟塞去了后院，头也不回地叫他等着稍后跟他说话，葵七只得安静呆在后院厢房里等着他回来，闲坐片刻，忍不住解了包袱换衣裳。
赶路时为免引人注目，葵七只将副官的软甲收在包袱里，穿着寻常棉衣，此刻那因着紧紧搂过茅坑里爬出来的小孩儿、气味已十分不妙的棉衣外袍被他脱了，揉成一团塞回包袱里，将软甲穿在外头。
鼻腔里仍不大好受，硝火药的呛鼻气味与血腥气混在一处，不时热烘烘地扑进里间厢房，叫葵七想起一件不大不小的旧事来。
*
约莫三年前的二月中，年节才过不久，大房金岁阳好说歹说，从骆氏手里磨来了一间卖酒的铺子。
那铺子原是骆氏为修缮边上挨着的门面儿一并收来的，只派了个家里掌柜在里头，卖些不浓不淡的粮食酒并各色寻常酒器，生意也是这般不温不火。金岁阳却像得了宝贝似的甚是看重，未及接手铺子的生意，先在东园里头祭祀起来。
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那等求告旺铺的法子，先将铺子里一尊镇店的青铜大酒樽搬到东园里好风水处，又摆了案席放上两桶新鲜牛羊血，再要弄一头活猪来杀，嚷嚷着几百斤的肉猪腌臜，实则是有些买不起，似模似样地买了十几两银子的一头西洋小香猪来。
说是西洋小香猪，葵七瞧着那却像个染了毛的本地野山猪崽子，哼哧哼哧不住地鼻孔喷气。金岁阳命人将猪崽子绑了放在案上，两旁树梢各挑了一挂红纸炮仗，预备放过了炮仗便动手宰猪。
葵七远远站在边上牵着金翡颜，只见炮仗一着，噼啪声炸响，原先动静不大的野猪崽子即刻在案上剧烈挣扎起来，几下将桌案带得倒了，金岁阳大惊失色，连声叫嚷着猪若将青铜酒樽撞倒了便会招致不详，指挥着边上人即刻宰猪。
大房的小厮并没几个得用，一时间三四人一齐扑上去，反将绑着猪崽的麻绳先割断了，猪崽毫发无损地冲下地四处乱窜，葵七急忙将金翡颜抱起来跳去边上墙头高处躲避，牛羊血泼了一地，热烘烘地溅了金岁阳一身，他躲着那乱窜的猪往后头的姬妾丫鬟堆里奔逃，又因满身腥血熏得姬妾们连连后退。
葵七原本闭了气，一手拿袖子替金翡颜轻轻捂住口鼻，金翡颜却拉着他袖口扯下来咯咯地笑，还要葵七抱高一些好看清楚金岁阳和猪崽子逃去了哪儿，忽地，两人的后衣领皆被一双手拽着往后拖去。
葵七反身一脚扫过去，正被才下了学回来寻他的金永麟架住，将他俩个一并从墙头上提了下来。
“笑什么呢！”金永麟自己也憋了笑，故意板着脸问。
金翡颜被他一招，愈发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葵七实在闭不住气了，掀了金永麟外边一件披风便埋在他肩窝里深深吸气，让金永麟身上味道略挡一挡园子里炮仗与牛羊血混在一处的浓烈气味，金永麟一面揪着金翡颜给她拍背免得笑岔了气，一面轻轻揽住葵七的腰，也在他背上捋了数下。
那头猪崽到底未在靖国公府上丧命，金永麟不知为何掏了二十两银子将这猪崽从他爹手里买了，叫人洗涮一通，果然是头染了色的野猪崽子。葵七再问起时，金永麟已将野猪崽子送去了京郊林子里。
若未曾被边近的村民或进山游猎的京中贵人打了去，或许如今已长成了鬃毛尖利的壮年野猪，终日在山中逍遥。
*
金永麟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到木桌上，回身一脚将门踹好。
盆里泡着两把晒干的艾草，微苦的艾草香气溢散开来，让葵七鼻腔里好受了许多，但见金永麟一言不发地直直望着他，葵七脊背间不由得泛起一阵轻微的酥麻。
半晌，金永麟垂下眸子往水盆里浸了厚布巾，开口道：“衣裳解开一半，替你擦擦。”
“不麻烦了。”葵七低声道，伸手去取他手里的布巾，“我洗一洗手脸就好，还在外头呢，大虎哥是不是正——”
“不让我擦我就亲你。”金永麟摁着他手腕将他一双手都浸到水盆里，凑近了与他呼吸相闻，水中浮动的艾叶挠过葵七掌心，微微麻痒。
“大统领——唔——”
唇瓣被金永麟偏头咬住了，并未亲得深入，只吮了片刻便松开葵七双唇，将他揽过来贴在身边，自顾自地拧干布巾给葵七从脸开始往下擦，刚一敷上去便顿了顿，若无其事道：“王贺惟手艺不错。”
又拿手指抹着葵七温软润泽的唇瓣：“这一处还是真的？”
“真的。”葵七只得答道，被金永麟指挥着两手虚虚揽在他脖颈上，抬起胳膊让金永麟半解了软甲，掀开里头衣裳替他擦过大半上身，低头便只能闻见艾草的清苦香气了。
“大统领，外头还审着山匪呢……”葵七被他贴在颈间嗅闻得耳根薄红，忍不住按下了金永麟还要往他背后探的手，金永麟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嗤笑一声，浑道：“你这话听着却更不正经，像那等……”
金永麟炽热鼻息喷吐在他耳畔，压低了声音：“屋外我手底下的兵正在审人，屋里副官骑着大统领摇床，一边摇一边撒娇说这样式的话，假意推我走，实则……”
“金明初！”葵七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真想把齐奋韬拖过来当面叱骂这混子大统领了！
“那便说正事。”金永麟即刻收敛了几分，手掌也安分退出来，搭在葵七腰上，“外头一时半刻审不完那些人，暂且不管。可看过我留的信了？”
葵七默了几瞬，倒没料到他此时提起这个：“…….是。”
“作何打算？”
葵七低声道：“编个由头往后不碰酒便是了，再有…….”
“记得你答应我的么？”金永麟忽地打断他，略微转过小半边身子，便将葵七整个儿拢在了怀里，低头附在他耳边道：“先前顾着你尚且不习惯此事，未与你仔细说清何为从了我，昨夜倒觉得你已有些得了其中趣味……葵七，你我这样年纪，半旬一次应当算不得多吧？”
金永麟此刻只能看清葵七细白颈侧与薄红的耳根，因而不知道葵七面上慢慢地现出如释重负般的神色来，像是已等着金永麟将此事摊开来与他说清许久了。
这几日金永麟时而似从前一般待他如宽和的兄长，时而缠着他明晃晃地表露出那等意图，叫葵七忐忑矛盾，只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对待几日之间便与他有了肌肤之亲的新主子。
“我与你又不是一样年纪……”葵七小声争辩，心下觉得半旬一次还是多了。
金永麟拥着他轻轻晃了晃，轻言细语间竟有些哄他的意味：“我这年纪，京中有不少同龄的世家子已娶妻多年，我却几日前才在你身上初尝了滋味，半旬一次尚且觉得不够……七儿，你也十八了。”
葵七从前不曾有意去记自个儿的生日，细想这些年来除去金永麟与金翡颜外也无旁人记得，眼下被金永麟一提，恍惚想起今岁生辰，正是林太师寿宴那一日。
他没应声，眼中微微黯然。
金永麟忍不住衔着他耳垂轻咬，含糊又道：“三日…….”
“半旬一次！”葵七连忙截断他的话先应下来，怕金永麟还要得寸进尺地加。
“我记着了。”金永麟笑了一声，开始在他腰上揉捏，又忽然道：“晓得你不情愿又不好意思，正有千丝这玩意儿在，半旬一次，我带酒来找你。”
“好。”葵七也正想到此处，猜测或许是因着有千丝在身，发作时他与金永麟才能那般毫无滞涩地荒唐纠缠，甚而第二日也未有多少不适，心中自嘲着这下作情毒反叫他因祸得福，一口酒便能无知无觉地让金永麟消遣多时。
正在此时，门板忽地一响，金永麟即刻松开葵七大跨步拉门出去，葵七十分心虚地抿了数下嘴唇，便见金永麟又闪了进来，皱着眉，手里正提着那黄毛小孩儿。
“官兵打人了——官兵打人——”小孩儿一见金永麟关门便嚎叫起来，金永麟把他揪到木桌边上摁住，那一盆泡着艾草的水尚且热气腾腾：“官兵不打你这样儿毛头崽子，但官兵要给你涮涮！站好！你打哪儿爬出来的这一身味儿你自己不知道？”
“我换过衣裳了！”小孩儿大叫。
葵七已察觉这小孩儿着实换了一身赭色的棉衣，背后两块灰布补丁，但看衣裳倒算还厚实，将小孩儿裹得比先前圆了些，闻着也没多少异样味道了。
“谁给你换的？”金永麟随口问。
小孩儿眼睛十分圆亮，闻言一屁股坐在葵七面前的木桌上，震得盆里热水晃晃悠悠，一副神气十足的主人派头：“这是我家，自然是我自己换的！”
金永麟与葵七对视一眼，葵七从后头轻轻捉住了这小孩儿的肩膀，温声道：“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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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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