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进京便派了人仔细探听东宫消息,大都说东宫并没什么动静,太子仍是病弱,太子妃除了绣楼出事那一回也未遭过别的惊吓,并腹中胎儿都是平平安安的。但仅有一条不起眼的,说是城里一个药房伙计大前月某日跪拦了太子车架,口称有家传药方献与太子治弱症,询问一番后自然是胡言乱语,被打了一顿便过了。
不日传闻太子请了青台寺几位师父进宫讲经,其中一位与青台寺诸僧都不同的慧字法号的慧远师父,似乎是江南婺州城大慈恩寺出身、不知为何常年在青台寺的挂单和尚。此后也常常请这几位进宫,太子妃那一事过后请得更是频繁,到如今已有十六七回,据说今上也因此常去东宫听经。
这两件事原不相干的,但我昨日见了那药房伙计一面,今日又去青台寺见了慧远师父,隐约觉得这二人却有些俗世血缘。”
金岁庭将那几张薄纸展开,正是三张画像:一张容长脸妇人,一张干瘦年轻伙计,一张圆脸福相和尚。
葵七站到金岁庭身侧细细地指与他看:“侯爷请想这和尚的脸,若是瘦如这伙计,颧骨便突得有些相似了,耳郭上方这一个不大显的地方,也是肉长实了,与伙计耳郭上明显的肉结应是差不多的……”
葵七一连给金岁庭指了几处地方,金岁庭看着画像仍不觉得这两人相像,但依照葵七指的处处去看,又比对那正是伙计亲娘的妇人,果然觉出了一些以葵七的目力与记性才能发觉的微妙。
“慧远师父在俗家时大约是这伙计亲爹一系的堂兄弟辈,或是侯爷与麟哥儿这样的堂叔侄,相像至此,关系绝不会太远。我依着这猜想去查了药房伙计身世,他父亲早已去了,未有画像,只听说父子俩相貌肖似。几位叔伯原先是走镖的,数年前京中变乱时最后一趟镖索性留在了南方,并没回京,从此断了往来。慧远师父暂无来路可查,只知道婺州大慈恩寺出身。”
金岁庭仍在看着画像,葵七已干脆道:“因而依我猜测,慧远师父与药房伙计应暗中有些联系,有人通过这伙计引了东宫请慧远师父入宫,虽不知道还有何图谋,但至少已将今上时常笼在了东宫。”
“太子入秋后便极少露面,大前月那一次出宫是为什么?”
葵七道:“是太子妃家中母亲抱恙,太子妃特去探望,晚间东宫派了太子车架去接,但并不知太子本人是否在里头。”
“那药房伙计如今竟还安然无恙?”
“一是,”葵七顿了顿道,“这伙计确实是个疯傻的,连自家老母也不大认得,常跑出去在街上拦人胡说八道的,这样傻子能教他说些话,盘问却问不出什么来;二是,他与慧远师父疑有血缘这点着实有些捕风捉影,是我一力观察猜测,侯爷心中对此先存疑虑为好。”
“你的本事我是信的。”金岁庭道,“如此,太子妃出事那一晚,今上既在东宫,那几个和尚应当也在了。”
“是。虽说和尚讲经与麟哥儿那事并无瓜葛,但当日东宫,几位师父也是能够说得上话的。”
金岁庭与葵七议定了再细查那疯傻的药房伙计并青台寺和尚一事,又说到这一日朝后金岁庭呈了河西匪山地图,今上颇为赞赏,命金岁庭晚间仍要入宫密议此事,出兵之事或许就将定下。
一番正事论完,两人神色寻常,仿佛昨日不曾有过尹孚白之事一般。
金岁庭收起几张画像后闲话似地问:“你观人面如此细致准确,我与明初在你眼里是什么样?”
“很是相像。”葵七答道,“侯爷与麟哥儿眉弓、眼眶、山根乃至面廓身形皆是十分相似的,这几处常人也容易看得仔细,因而皆看得出侯爷与麟哥儿叔侄亲近。”
金岁庭笑道:“你看人难不成是专盯着五官细看的么?”
葵七也微微笑道:“倒也看得出美丑,譬如侯爷和麟哥儿丰神俊朗,药房伙计和慧远师父都不大好看。”
“会将我与明初混淆么?我隐约记得你当初眼睛看不大清时常常叫混了人。”金岁庭与葵七如今的漆黑眼瞳相对,葵七想了想,嘴角略一勾:“是有几次混了,但我虽看不清,却认得侯爷与麟哥儿举止姿态不同的,只麟哥儿那时候使坏,故意地总是学侯爷,才叫我弄混了。”
金岁庭看他面上微微带笑,原本如同月下一株含苞的冷白昙花,此刻竟不知不觉绽开些许,然而不多时又恢复了冷脸,反让他心头微热,靠近了低声道:“你那院子是不是还没收拾,原本要搬的?不若年里就搬到我这里你常歇的那一间,议事也方便。”
葵七闻言略迟疑了一会儿,仍是道:“侯爷,我叫人收拾了从前母亲的院子,想住在那儿。”
金岁庭随口问:“在西园哪儿?”
“不在西园。”葵七道,“在外院靠西北二角门那儿。”
话音落定,书房中霎时静可落针。
金岁庭缓缓抬眼紧盯住他,声音不辨喜怒:“为何搬去那儿?”
葵七将早已想好的理由低声说出来:“一个是出入方便,药房伙计和青台寺那儿我都留了人始终盯着,有动静便即刻从后街给我报信;再有…….离京这数月回来有些想念母亲,又见外院那一带从前荒芜杂乱,今年修整了不少,便想着去幼时住过的屋子里住了……那地方现如今打理得十分整洁干净,从前杂居了好些个厨娘,如今只我一个人住,地方也尽够的。”
“段渠倒是办事麻利。”金岁庭冷道,“一上午便替你都收拾得整洁干净了。”
葵七缄默不言,垂下头。
金岁庭霍然起身,将葵七下颌强硬抬起来,令葵七不得不抬头直视他:“你是想念你死了近十年的母亲,还是因着你便宜干娘骆氏的缘故,对我也心生芥蒂,竟要远远地躲到外院去避嫌?!”
“没有……”葵七艰难答话,眼底泛红。金岁庭指尖因此轻颤,猛地收手将他松开,沉着脸退后了一步。
葵七偏过头去不说话了,金岁庭垂眸注视自己的指尖良久,再次开口道:“骆氏已被我罚去了祠堂禁闭,尹孚白也打发走了。你只管搬回来,你我既无阴私之事,去寻骆氏坦坦荡荡说清便是。”
葵七摇头:“已问过了……夫人不愿见我。”
金岁庭倒没想到骆氏那头不见,脸色更沉:“那我便叫她出来听你说!”
葵七眼中隐有悲意:“侯爷……夫人既不愿意听我说,强要她听了,便会信吗?”
“那你还要如何?!”金岁庭已烦乱得有些不耐了,“她有那些龌龊猜测,你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她如何想!她待你有恩,我对你便没有吗?!”
葵七跪下,仍是犟着不愿松口搬回来。
方才那一遭他早已看清了骆氏的疑虑究竟从何而起,若真应了金岁庭的话搬进书房里,待朝夕相处间金岁庭愈发意动,醒转过来,那时便再难和金岁庭善了了。
正在书房中僵持着,外头忽有侍卫快步走进,叩门道:“侯爷!”
金岁庭开了门,面色不善,那侍卫开口便道:“侯爷,尹孚白跑了!”
*
“几十来号人守一个未及冠的小子,如何能让人跑了?!”
金岁庭面沉如水,地上一片狼藉,又是茶水并碎瓷片泼了一地,他心中早已压着火,只不好对着葵七发作,正有人递了尹孚白逃跑这样荒唐的由头来,更是怒不可遏。
阶下齐齐跪了一片,稍后仍是那报信的侍卫抬起头来小心道:“侯爷,此人身手极其灵敏,便如……七哥儿一般,未曾防备,才叫人跑了。
下午兄弟们去地牢里,本是要将他下了药送去大房后院,那齐福顺还在地牢里头,关在另一处,李统领随口说齐福顺可恨,要去给齐福顺舒展舒展,那小子听了便哭诉说他便是被齐福顺害惨了,只求能在边上看着齐福顺受刑,磨了许久不堪烦扰,便带他去了,半路上又因他腿软,解了半边镣铐……只当他懦弱无力的,却没想到他突然便挣脱了窜出去,竟不知何时记了来时的地牢岔路,□□西突,不出片刻便绕出东园那头,打伤两个守门的跑了。
李统领已带了人去追,那小子昨夜被审了许久未睡,滴水未进,人多势众,他跑不了多远。”
金岁庭想起昨夜尹孚白跪在地上自陈练过童子功,有些身手,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当时心中暴怒,只以为尹孚白故意影射葵七才如此说,却没想过这人确有这些本事。
又见葵七立在他身后,仍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
一个时辰过后尹孚白终是被抓了回来,这会儿他看着与昨夜的模样已截然不同,灰头土脸,长发散乱,嘴唇干裂苍白,眼神却凶得如同野兽,被摁着跪到中庭地上时还狠狠地踩了押着他的侍卫一脚。
葵七抬头去看,尹孚白目光半点没往金岁庭身上落,反倒忽然朝着葵七歪了歪头,又呲牙意味不明地笑了,好似昨夜跪在地上朝金岁庭哀求的那人已被掉了包一般。
葵七心中正疑惑着,便见金岁庭也转过头来望着葵七,黑沉沉的眼中若有所思,竟透出几分令葵七毛骨悚然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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