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无月,庭院中一盏昏暗风灯照着石板小路,葵七几步上前先将屋里的灯点了,金永麟才在其后接了小厮手里一抬的包裹稳步进来,打量着眼前素净屋子道:“你这里倒是极安静,只确实偏得太过,难怪侯爷一听便知你有意远着他。”
葵七打起竹帘,指挥金永麟放东西,口中淡淡道:“本就是我娘当年害了痨病被打发出来住的地方,院子里也多是身子不好放出来的丫鬟婆子,离东西园子都远得很,后头又是兴业大街最远着热闹地方的一段,半天也不见得有一个人过来。”
金永麟从前并没敢仔细问过葵七幼时在府上的生活,只晓得他爹是二房的车夫,折在岭南,他娘是西园里专给女眷做点心的厨娘,葵七几岁上便因病没了。此刻小心翼翼道:“你娘便是害了痨病以后,带着你住在这儿?”
又转头四处打量院子,葵七看他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已近十年了,前几年还走过一回水,重又翻修过一次,便是当年再重的病气,如今也早干净了。”
金永麟便不看了,只闷头疑问道:“你当年一个小子,为何不跟你爹住?”
葵七瞅了他一眼,眼中竟有些金永麟看不明白的意味,金永麟不明所以,顺口猜测:“你与你爹感情不好?你娘不乐意跟他?”
“你今日很闲么?”葵七答非所问,却伸手将门掩上了。
金永麟骤然与他同在一间地方并不很大、灯火昏昧的屋子里,心中有些飘飘然,口舌微燥,只将有事也说得无事:“步军皇城司夜间一向闲得厉害,我在班房里不过一夜打盹枯坐,早晨点个卯便算完了。”
他听着葵七像是要与他闲谈的意思,果然他将箱子整整齐齐搁在里屋,转头便见葵七已翻了木炭出来,点着炉子,手脚麻利地烧上了茶。
*
冬夜寂静,屋中仅有炭火轻微的哔剥声。
红漆的木窗半开,案上一盏油灯,葵七从那窗口指了对面一处黑黢黢的门扉:“那一间屋子从前住的是里三儿的娘。她的身子比我娘要康健许多,只里三儿当时落生得潦草,体弱多病,他娘便带了他一道从西园出来。”
金永麟静静听着,注视手中白瓷茶盏,余光无声无息地笼着葵七灯下精雕细琢的秀美侧影,听他慢慢道:“麟哥儿也该知道那时正是靖国公府最为破落的日子,府上青黄不接,徒有个国公府的壳子。西园里主子得了病尚且能支钱请大夫看顾,奴才得了病便一应地赶出园子自生自灭,外院与里头轻易不让往来。品级高一些的管家小厮住在中门,车夫伙夫并一众杂使仆役混住在外院,我爹便是跟大房的杂役们住在一块儿。”
金永麟闻言便皱了眉,他是知道大房连下人的品行也不大好的,葵七歪头微微笑着看他:“麟哥儿知道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么?里三儿从小便有些痴傻,笨得教他说话也说不利索,过耳便忘……你猜猜他那时候管我叫什么?”
金永麟将手在案下隔着厚厚衣裳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才没被葵七一笑摄去心魂,下意识接道:“什么?”
“七姐姐。”葵七合掌捧住杯子。
“我伺候我娘,隔日便要出来一次在院子角房里洗头冲澡,熏药渣,而后散着头发出来,他便满院子地跟着叫我七姐姐,偷了他娘的头花来送我戴,被他娘打了不知道多少回也不长记性。”
金永麟微微有些色变,葵七脸上平静,手指却不自觉地在杯柄上扣紧了:“我们这院子虽破落荒僻,却住的都是女人,仅有我跟里三儿两个小子,已是外院里极干净的地方了…….我去我爹那里住过三回,第一回夜间被人偷了中衣,那两片布还是我娘的旧裙子裁出来的;第二回撞见两三个人堵着我爹,给他塞烟丝,塞铜子,要换他让我到别的屋里睡一宿;第三回......我险些折了胳膊才跑出来,我爹一个也拦不住那好些人。从此以后便偷偷跟着府里侍卫学功夫了。”
“好便好在那时候府上已养不起许多张嘴了,定了规矩,丫鬟小厮皆分开往来,若想婚配生孩子的,便出府去庄子上过日子,不许在府里成家生子,譬如我们这院子因着全是女人,便不让男人进来的。但仔细想来也坏在此处,如此管着,可不将那帮狗玩意儿一个个憋得如畜生一般,又在大房后院里见得多,竟连头脸齐整些的几岁小孩也打起主意来了。”
“所以你后来随了你爹去岭南……”金永麟声音涩然。
葵七点头:“是。先前在府里尚且有我爹护着,段伯也受了我母亲的托,时常照应,但他们一走,我必不能在府上安生了。”
“你可还记得那几个……”
“早几年便被我打发出去了,没一个善终的。”葵七冷笑道,“我从岭南回来,摇身一变跟了侯爷,最先吓得哆哆嗦嗦的便是那几个畜生东西。”
他咽了口茶,见金永麟神色有些不对,略略挑眉,将话说得轻松了些:“你爹混账,弄得大房风气污糟一片,你也没少遭罪,如何竟替他愧疚起来?”
金永麟摇了摇头,勉强定了神黯然道:“只是时过境迁,空有追悔罢了。早知道你那时过得这般……要是能早与你熟识,尽我所能护着你……”
话一出口就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他儿时能护着葵七什么?若因着和葵七走近了,让他那荤素不忌的混账爹将葵七看到眼里,恐怕葵七如今不知是何下场。
葵七却因这两日的事想在另一层上,自嘲道:“我于侯爷有舍身护主在前,鞍前马后到如今,仍是因为这副样貌保不住清名,你当初若要无缘无故护着我,你我名声早已不知成什么样了。”
金永麟只觉心中一阵酸楚,既想不管不顾向葵七表明他并不在意这等名声,又因着葵七这些遭遇深恨不已,垂在桌案下的手已用力掐得掌心疼痛。
好在葵七低头正凝视着茶水默默无言,一时间也未注意到金永麟几近失态。
片刻后金永麟略缓了声音,低声问:“……侯爷知道这些事么?”
葵七心中已乱,摇摇头又点点头,答道:“我从府里弄出去几个人这事他是知道的……早年脸上藏不住事,费劲找了正当理由将人弄出去,却一看便知是与他们有仇。侯爷虽未明说过,应当早已私下找那些人查清了,不声不响将人打发到远至京外的破地方去了。
金永麟心想怎会如此简单放过?恐怕人不是在京外的破地方,而是在世外的阴曹地府了,左右是让葵七再也见不着。换做是他,也一样要如此报复,甚而寻几条野狗来……
却伸手在葵七单薄肩膀上踏实握着,温声安抚道:“不提这些了。今日有些晚了,明早我陪你一道再去找一趟婶婶,她今日应当……正在气头上才谁也不见的,其中说不定有些误会。”
葵七摇头道:“不用,我是还要再去找夫人,分开去便是。你不必为我揣测她如何,她待你我仍是很好的,只是人皆有为情所困、一时行差踏错之举,我也……并不如何怨她。”
“错不在她。”葵七低声补了一句。
金永麟微震,疑心葵七是否已然发觉了金岁庭对他的隐秘心思,又想起今日葵七所诉,岂不是正意味着葵七对此事应当极为敏感且厌恶?
一时间连自己也不自在起来,手脚发僵,眼神也不知该往何处放。
但见葵七已起身了,将两人未喝完的残茶倒在一处收拾,神色仍是寻常,倒像是对他全无察觉防备一般。
*
两人一道出了小院,金永麟要去一趟禁军上值,葵七该去金岁庭书房里等着安平侯从宫中回来的,到了路口,远远看见书院房中漆黑一片,便脚步不停,只与金永麟继续往前走了。
“你不去书房等侯爷?”金永麟有意无意地问,与葵七走得极近。葵七顺手替他打理腰上有些凌乱的玉佩穗子,金永麟没要家里给他的小厮,这些小玩意儿上除了骆氏送了便换着戴,几乎从未细心收拾过。
“心烦,出门走走。”葵七道,“等他回来再去也不迟,左右今天已惹着他了。”
说话间走到了侧门边,葵七揪着他道:“别动,就在这儿对着光,我将你这绦子的死结解了。”
金永麟老老实实站住,伸着胳膊让葵七手臂环在他腰间替他重系。
“这角门守卫也太懈怠,竟只点灯不着人守着。”
“你系你的,进了贼我帮你打。”金永麟浑道,俨然已被葵七抱着了一般飘飘欲仙。
葵七冷哼一声,学着小厮的口气嘲他:“麟大爷也略讲究些吧,小的竟不知道您这绦子如何缠成这样的。”
“有你呢。”金永麟也捏了一副纨绔语气,“手脚麻利点儿,本大爷还要去军中巡视!”
话音刚落,门后忽然转出一个人影来,将手里令牌一晃,伸手挡住了二人,声音细细笑道:“金统领倒是未卜先知了。”
那令牌借着灯晃过眼时两人皆变了脸色,当即跪下身去。
绣楼那一夜金永麟曾见过的圆脸圆眼太监在这隐蔽角门处轻甩衣袖,目光凝在葵七身上打量一番,开口细声细气地低声念了密旨,竟是点了禁军步军皇城司副统领金永麟为副将,隔日便随骁骑将军郭崇古领军,秘密出兵河西清源。
葵七瞳孔微震:河西清源,正是匪乱之处!
金永麟接了旨,即刻要被圆脸太监带出府先与郭将军密议,腰上还凌乱着,他随手探到身后乱系了一通,趁机握了握葵七手腕,要令他心安似的,而后一摆手便走了。
年底有点忙,更得断断续续的,后面尽量日更(
*
小七的年上警觉要过一个年龄差检定:
对差值很大的老金:我每天抽出十三个时辰反同
对差值比较小的麟哥:兄弟,做你副官
正文时间线是小七马上18,麟哥22,侯爷3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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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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