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闻言，来不及细想，带上环佩和流裳便冲出了御膳房。
三人沿着宫道一路狂奔，直冲龙延殿方向。
秋风瑟瑟，这一路疾跑，还是让姜月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肌肤上。
她气喘吁吁，胸口因剧烈运动而阵阵发疼，却终究没能追上盛怒之下，步伐迅疾的江允乘。
当她们抵达龙延殿时，只见殿内一片狼藉。
龙案上的奏折又被扫落一地，杂乱地铺在地面。
小凳子跪在地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从上至下，跪满了后宫妃嫔。
她们低垂着头，噤若寒蝉。
原来江允乘方才下了旨意：既然她们如此爱跪，那便在此跪上三天三夜！
在那之后，他便带着李承福，杀气腾腾地直奔龙首门而去。
小凳子看见姜月，如同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美人！美人您可算来了！此番陛下当真是怒到了极点啊！他从殿里取了那张射人的万石弓，二话不说就冲向了龙首门！燕妃娘娘想上前劝阻，被陛下……被陛下一脚就”踹翻在地！美人呐，我们应该怎么办才好？”
姜月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剧情，她在书中确实描写过，群臣与百姓聚集皇宫外请愿，要求处死亡国妖姬姜皎月，暴君江允乘狂怒之下，拉弓射杀了一名带头的大臣。
作为原作，她在与江允乘初见时，便逆着剧情救下了柳丞相，并且书中的世界也没有因此崩塌。
如今的她，早已融入书中世界，不再是一个冷眼旁观，拥有上帝视角的创作者。
她清楚地知道，在原书的设定中，江允乘就是一个为了建立霸权政治，树立强硬政治手段的不折不扣暴君，而姜皎月作为女主，她最想看到的结局便是：天下为江允乘独尊，但众叛亲离的他，即便成为了九州唯一毋庸置疑的帝王，也会因内心的孤独空虚彻底崩溃疯魔。
她和姜皎月不同，不仅是名字上的一字之差，还是她们对江允乘的基础情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劝慰小凳子几句让他放心后，姜月便带着流裳和环佩冲向了龙首门。
燕妃回首叫住了姜月：“姜美人！”
她的脸色苍白，裙摆上还带着被踹倒时沾染的尘土，眼神复杂地看着姜月：“你此刻去龙首门，不过是送死。”
江允乘方才那一脚，踹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帝王的幻想与情愫。
姜月停下脚步，回望燕妃，眼神清澈而坚定：
“陛下的脾性确实暴烈，但并非完全不可劝谏，我只是想去救一个人。”
燕妃怔住了，她没想到姜月此去竟是为了劝阻杀人，为了救人？
而且明知帝王盛怒，仍要前往？
她看着姜月毅然决然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与此同时，长春宫内。
江淮嫣听着宫人战战兢兢的禀报，只是优雅地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抿了一口，语气淡然：“阿乘再如何胡闹，也断不会为了一个姜皎月，真的与百官、万民对峙。”
她笃信，弟弟终究会以江山为重。
然而她失策了。
她不知道，此次风波的背后，有柳丞相与林阙羽的推波助澜，他们意图借此试探并逼迫皇帝。
她更不知道，在那跪满龙首门外的祁国百姓之中，还混杂着一些因战争而家破人亡的陈国旧民。
他们自发组成了一个名为“明月楼”的组织，潜伏于人群之中，真正的目标，并非请愿，而是——刺杀江允乘！
而他们的首领，正是传闻中早已战死沙场的陈国大将军，陈显御！
他当年凭借替身金蝉脱壳，侥幸生还。
此刻，他正隐藏在与龙首门遥遥相对的一座歌舞升平的酒楼雅间内，临窗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着城墙之上那抹玄黑色的身影。
城墙之上，江允乘面容冷峻，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暴虐。
他力贯双臂，缓缓拉开了那张沉重的强弓，冰冷的箭镞在夕阳下闪烁着寒光，瞄准了下方跪伏人群中，一名情绪激动、高声呼喊“赐死妖妃”的检察院文官。
忽然间，他脑海里闪过中秋宴那夜，“姜皎月”无畏冲出，替柳丞相求情的模样。
她说“陛下，臣妾愿去报国寺带发修行，替亡魂超度念经，只求陛下看在柳丞相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了柳丞相。”
她为什么要冒死救柳丞相？
脑海里的思绪翻涌，推着他拉弓射箭的手，将箭矢推向了那名文官身侧的青石板上。
而在对面，陈显御亦同时搭箭引弓，弓弦满如圆月，锐利的箭尖稳稳对准了城墙之上，那个他曾发誓要手刃的仇敌——江允乘。
一个是陈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忠魂将领陈显御。
一个是曾卧薪尝胆，最终“三千越甲可吞吴”的铁血帝王江允乘。
千钧一发之际。
空气仿佛凝固，时间被无限拉长。
就在江允乘弦上的箭，射出的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纤细的月白色身影，拼尽全身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冲上城楼，不顾一切地撞向那枚利箭！
箭矢瞬间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掉落在城墙内的青石板上，摔出声响。
几乎是同一时刻。
“噗嗤！”
另一支来自对面酒楼的冷箭，裹挟着复仇的怒火与精准的计算，射中了那偏离计算，突然闯入的月白色身影的后心！
鲜血，瞬间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洇开一大朵刺目凄艳的红花。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夕阳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中箭后的她，面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如同折翼的蝶，精准地落入了那个因震惊而僵住的、玄黑色身影的怀抱之中。
在光屏直播画面里的这一幕，凄美壮烈到令人窒息。
倒在江允乘怀中的那一刻，姜月用尽最后一力气，仰头看着他震惊失措的脸，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一句无人能懂的呓语：
“陛下别杀他们！他们都是……我笔下……辛苦创作的角色……我实在……不想看他们死去……”
江允乘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怀中迅速流失温度的身体，听着她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恐慌与担忧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横抱起轻飘飘的她，转向城下鸦雀无声的万民，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只有昏聩无能的君主，才会将亡国之罪，嫁祸给一个女人！”
“朕既一统九州，无论她从前是陈国子民，还是谁，如今皆是朕御下的子民！朕，不会杀她！”
语毕，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姜月，一步一步，沉稳而决绝地走下了城楼。
血色残阳浸染宫阙，年轻的帝王在城楼尽头垂首，眸光里碎开的柔情与担忧如水绵长。
他怀中美人如枝头掉落的残雪，而他正是这苍茫天地间，唯一俯身接住那抔雪的孤鸿。
他刺绣十二章纹的龙袍披风扫过层层台阶，留给万民的背影如山岳巍然，昔年蜷缩在深渊里的幼兽，如今已长成能撕裂黑暗，也为他人撑起苍穹的守护者。
对面酒楼内，陈显御眼睁睁看着自己志在必得的一箭，竟射中了那个他曾立誓守护，却最终“背叛”了陈国的女子。
他目眦欲裂，“咔嚓”一声，硬生生折断了手中的强弓！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那是他通过兵部武考，即将化名“刘子御”入宫担任御前侍卫的凭证。
他看着江允乘怀抱姜月消失的方向，猛地抓起桌上一壶烈酒，仰头痛饮，任由辛辣的液体灼烧喉咙，也试图浇灭心中那滔天的悔意与杀意。
龙延殿前，依旧跪着的妃嫔们，不仅亲眼目睹了陛下如何抱着中箭的姜美人从龙首门一步步走回龙延殿，也亲耳听到了他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
她们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陛下心中，非姜美人不可。
……
龙延殿内，气氛凝重。
姜月被江允乘万分小心地安置在龙榻上，背后那支箭矢尚未拔出，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的锦褥。
王太医满头大汗，手指搭在她越来越微弱的脉搏上，脸色比姜月还要惨白。
他几乎想要立刻向陛下叩请死罪，姜美人本就身体虚弱，再中上这一箭，便是命悬一线……
江允乘站在榻边，脸色阴沉得可怕。
“是流裳，启禀陛下，是她向……姜婕妤通传的。”
流裳扑通跪地，一五一十将江淮嫣命她视奸姜月的事道出，又将袖中的堕胎药呈上。
“拖下去，打入慎刑司！”他声音冰寒，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流裳面如死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便被内侍拖了下去。
王太医急得团团转，各种珍稀药材用上，却依旧感觉那生命的火苗在一点点熄灭。
而徘徊在鬼门关的姜月，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梦境之中，云雾缭绕，仙山楼阁若隐若现。
一座精致的凉亭坐落于山泉之畔，亭中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她气质清冷孤傲，宛如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一举一动，皆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是姜皎月，原书中的女主。
姜月与她对坐对饮，三杯薄酒下肚，姜月已是醺醺然，姜皎月却仁是面不改色的优雅斟酒。
“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帝王。”姜皎月开口，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语气却带着一种复杂的平静。
“他从未优柔寡断过，九州这样大的疆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若没有足够威严铁血的手段坐镇，很快便会重新乱成一盘散沙。我从不觉得他杀的人，就全都该死……只是，他这么做了之后，确实能让所有人都更‘听话’，更能维持这表面的、脆弱的平衡罢了。”
她像是在对姜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评价着了，那个让她充满复杂情绪的少年帝王。
“你知道……我当初真正想杀他的原因吗？”姜皎月抬眸，看向懵懂的姜月。
“你当初在书中解释的是，他杀了我最在意的陈显御……陈显御，是曾照亮我灰暗人生的一道微光，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她顿了顿，饮尽杯中酒，继续道：“但还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我的陈国，我的家，我所有的回忆，都被他亲手终结了。”
“那些回忆，有苦有泪，不堪回首，但至少……它们是建立在‘陈国’这块我出生的土地之上。陈国没了以后，我连一个可以思念、可以憎恨、可以凭吊的‘家乡’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清楚，甚至无法向自己解释……”
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承压着千钧重负。
“我……我很欣赏他的年少有为，他的杀伐果断，甚至……会为他那段凄惨的童年经历感到心痛。但我也同样痛恨……痛恨他眼中似乎只有江山社稷，只有铁血手腕！他把我当作一株只需要被他圈养、欣赏的名贵花卉，囚禁在他打造的华美牢笼里。他折磨我，摧毁我珍视的一切，让我永失自由……我几度想要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却都失败了……”
“为了找到一个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我选择了执行那场刺杀计划。让我在无尽的仇恨中，获得一丝活下去的动力……可直到最后，当我把那支毒簪，真正刺入他心脏的时候……我开始害怕，开始恐惧，开始迷茫……他如果死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
相比起姜月对江允乘那尚在萌芽阶段、懵懂而混乱的情感。
姜皎月对江允乘的感情，显然更为复杂、矛盾、深刻，也更加绝望。
那是一种糅合了国仇家恨、欣赏怜悯、自我憎厌与求生的无解漩涡。
相比姜月，姜皎月对江允乘的情感显然更复杂，更难以解释清楚。
然而，梦境中的姜月，因酒劲上头，视线开始模糊，头脑昏沉。
姜皎月这番泣血般的自白，传入她耳中，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碎片。
只见到姜皎月那清冷孤高的身影，仿佛正立于万丈悬崖的边缘。
她回首，极度忧伤破碎地看向姜月：
“我要如何才能将这份痛苦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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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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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抔中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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