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暮色夕沉后，密布的云层最终不堪重负，化作倾盆大雨，浇筑整座金都……
龙延殿前，跪了许久的妃嫔们，早已衣衫尽湿，冰冷的雨水顺着发髻、脸颊滑落，狼狈不堪，却无人敢动。
直至那辆熟悉的轮椅碾过湿滑的地面，在雨幕中缓缓出现，长公主江淮嫣的声音才穿透雨声传来：
“都散了吧，回各自宫中去。”
妃嫔们如蒙大赦，在宫女的搀扶下踉跄起身，默默退入雨中。
隔着一层如丝线堆叠的，阴冷的，秋雨雨幕，江淮嫣仰头看向，那灯火通明的龙延殿深处。
透过洞开的殿门，可以看见一方紫檀金丝楠木雕龙长案后，身着玄色常服、头戴紫金龙鳞冠的少年帝王，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疏之间。
旁侧的太监李承福，偶尔端上一盘点心，或是羹汤，却都被他头也不抬地摆手挥退。
他固执地坐在那里，仿佛要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江淮嫣。
江淮嫣望着那道专注而孤寂的身影，心头蓦地一酸，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悄然滋生。
她微微侧首，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小文子，你说……本宫此番，是否做得太过分了？”
侍立在侧、为她撑着伞的小文子躬身答道：
“公主殿下用心良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祁的江山社稷。历来能成就大业的帝王，哪个不是拔情绝爱，恕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情爱之事，不过镜花水月……”
江淮嫣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稠丽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喃喃接道：“帝王的爱更是如此，绚烂时如烟火，冷却后……便只剩灰烬了。”
推着轮椅的宫女容珠闻言，也不由得轻声叹息，附和道：“是啊……先太后她便是如此。”
三人一时默然。
雨声更急了，敲打着琉璃瓦，像纷乱又沉重的鼓点。
片刻后，江淮嫣无力地摆了摆手，容珠会意，推着轮椅缓缓调转方向，主仆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迷蒙的雨幕深处，融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湿冷与夜青色中。
龙首门外，隔着一条热闹非凡的东郦大街，便是金都最为繁华绮靡之地——春市坊。
旧时，这里曾是由陈国末代君主，挥霍国库斥巨资建造的“金陵台”。
官办的乐坊与舞阁林立，培养着无数色艺双绝的舞姬与乐师，是名副其实的温柔富贵乡，销金窟。
当年，姜皎月以一曲《鹤舞》名动天下后，便在陈国君主的授意下，来到这金陵台，负责教习这里的少女们舞艺。
她座下曾有百名亲传弟子，然而战火无情，那些如花般年纪的少女大多在城破之日香消玉殒，如今侥幸存留下来的，唯有一位名唤丹朱、擅舞剑器的姑娘。
丹朱依旧栖身于十里坊的亭台楼阁间。
自江允乘将祁国都城迁至金都，这片曾极尽奢靡的温柔乡并未被彻底废弃。
雕梁画栋犹在，只是朱漆渐褪，丝竹管弦未绝，却已换了新声。
一切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旧时风貌，如同被琥珀凝固的往昔，再动人也不及当年让惊鸿一瞥，芳华绝代的那一刻。
那日月色渐浓，她正捧着酒壶为雅间内的客人斟酒。
抬眸间，却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独自倚在廊柱旁买醉。
虽衣衫落拓，眉宇间难掩风霜，但那张脸。
丹朱执壶的手微微一颤，酒液险些倾洒。
是他，陈显御……
陈显御初见姜皎月，便是在这十里坊的亭台楼阁间。
那是一个烟雨蒙蒙的夏日午后，新荷初绽，亭亭玉立，嫩绿色的伞叶高低起伏，与粉糯色的含苞待放，穿插在华美风雅的亭台水榭间。
陈国的权贵世家们联手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儒士宴席，广邀名流。
姜皎月作为压轴的舞者受邀前来。
彼时的陈显御，还是世家陈氏的嫡出公子。
虽出身名门，但他这一支属陈国宗室旁系，传到他这一代，早已是门庭冷落，徒有虚名而无实权。
为了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光耀门楣，父亲强令他必须赴宴，设法巴结当时手握重兵的镇国公陈文昌。
年轻气盛的陈显御内对此充满了不屑与抵触，但父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果然如他所料，镇国公陈文昌开门见山提出条件，要他娶自家那个骄纵蛮横的小女儿为妻，方能许他军中官职。
陈显御志不在此，更不愿以自己的婚姻作为晋升的阶梯，当即婉言谢绝。
心中烦闷失落的他，独自一人离了喧闹的宴席，凭栏立于雨雾迷蒙中的回廊，对着一池雨景怅然饮酒。
就在那时，水榭中央的舞台上，清雅悦耳的乐声渐起。
一道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裙的窈窕身影，翩然登场。
是姜皎月。
她的《鹤舞》，已超越了单纯的技艺。
带着仙鹤的灵韵，舒展开合，飘逸绝尘，仿佛她没有在作舞，只是在模仿一只，踏足于清浅水面，时而捕食，时而梳理羽毛戏水的真鹤。
她的每一个回旋，每一次振袖，精准地踩在琴音节奏上。
雨丝如幕，烟雾缭绕，更衬得她容颜清丽绝俗，宛如误入凡间的月宫仙子，国色天香，沉鱼落雁。
只此惊鸿一瞥，便让原本意兴阑珊的陈显御瞬间失了神，忘了杯中酒。
眼中只剩下那抹在烟雨中翩翩起舞的皎洁身影。
这大概就是诗句里说的“皎皎河汉女”……
宴席散后，意外发生了。
一位权势滔天的李姓世家公子看中了姜皎月的美色，竟欲动用强硬手段，将其掳走行不轨之事。
姜皎月奋力挣扎呼救。
是陈显御循着异动及时赶到。
眼见心上人受辱，他毫不犹豫地拔出随身匕首，当场废了那李家公子的右手。
趁着一片混乱，他拉起惊魂未定的姜皎月，冲出十里坊，躲到了城郊一座僻静的道观中。
李家势大，岂肯善罢甘休？
为护陈显御周全，姜皎月不得不冒险入宫，求见陈国君主，陈明原委。
君主听闻竟有世家子弟胆敢强行霸占他亲手培养、视若珍宝的舞姬，勃然大怒，当即下旨赐死了那李姓公子。
并因赏识陈显御的胆识与正气，破格授予了他军中实职。
经此一事，两人结缘，产生了深厚情谊。
从那以后，只要姜皎月在十里坊登台献舞，台下必定能看到陈显御专注凝望的身影。
他不只是看客，更是姜皎月的知己。
年少的初遇，除却风花雪月的浪漫，更多是情愫间流淌的那份纯粹。
他会带她去城郊策马驰骋，感受风的自在；会与她步入市井酒肆，对酌畅饮，直至酩酊大醉；他们谈论诗词歌赋，也分享彼此心事，度过了一段远离权势倾轧、政治斗争的简单而快乐时光。
好景不长。
宫中骤然生变，质子江允乘弑君夺位，其长姐江淮嫣更是盗走了陈国传国玉玺与兵符。
金都城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与恐慌之中。
昔日那些曾欺辱过江氏姐弟的权贵，纷纷被他们暗中策反的势力清算、绞杀。
陈家亦未能幸免于难。
陈显御当机立断，带着姜皎月冒死逃出已成炼狱的金都城。
再次回到了那座曾庇护过他们的城郊道观，隐居避难。
在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他们日出而作，在道观旁开垦的薄田里耕种；日落而息，在简陋却温馨的茅屋**享粗茶淡饭。
姜皎月难得不用以笑侍人，陈显御暂时别开了军中冗杂的事物。
那或许是他们一生中，最为平静、也最接近幸福的短暂时光。
可命运从来半点不由人。
陈国境内，那些誓死效忠旧主、不愿屈从新朝的官员与将领，自发组成了复**，顽强地抵抗着江允乘横扫九州的铁骑。
得知消息的陈显御，体内流淌的陈氏血脉与家国责任再也无法让他安于隐居。
他将姜皎月郑重托付给道观中那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复国的征程。
他奔赴向那明知希望渺茫的战场。
此后，噩耗接连。
复**终究难敌江允乘麾下兵强马壮、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节节败退。
在最后一场注定惨烈的决战前夜，陈显御抱着必死之心，欲与国□□存亡。
然而，他麾下一位忠心耿耿的亲兵，竟偷偷与他互换了衣甲，乔装成他的模样，替主赴死，慷慨殉国。
陈显御本人，则被其他部下设计药晕，秘密护送出了战场，藏匿于城郊一户农家之中。
待他再次醒来，金都城已彻底陷落，江允乘登基称帝，九州一统。
而他得到的第一个关于姜皎月的消息，便是：姜皎月已被新帝江允乘纳入后宫，册封为姜美人。
……
琴声铮铮，如金石相击。
一曲《定风波》随着乐师娴熟的指法流淌而出，瞬间压下了堂中的些许喧哗。
舞台之上，灯火聚焦处，一道娉婷的身影登场。
丹朱手持双剑，步履轻移，腕底翻飞。
但见上步撩剑如惊鸿乍起，回身挂剑若垂柳拂波，双刃在纤纤玉掌间盘旋流转，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宛若天成。
定势时剑尖一点，恰似文竹迎霜而立，柔韧中自带铮铮铁骨。
那眉眼间的凛然之气，似月下剑客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孤高风骨。
她手中这对开刃宝剑一名“上弦”一名“下弦”，一阴一阳，相生相合。
坊间皆传这是某位神秘男子所赠，只有丹朱知道，此剑为一名唤慕云寒的男子所赠，予她当年防身之用。
自师父姜皎月入宫后，丹朱承其衣钵，别出心裁地将“武”融入“舞”。
她独创的“剑花点霜”舞，既见舞姿翩跹，又有凛然剑气，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竞相题咏，只为那一抹红妆飒沓的倩影。
这双剑在她手中，既能演绎绝世舞姿，亦能化作索命寒芒。
那时金都城破在即，眼下所到之处皆是兵荒马乱，人人自危。
丹朱急于逃离是非之地，却在途中被流矢所伤，箭头深深没入肩胛，鲜血瞬间浸透了她艳红的衣裙。
剧痛与失血让她视线模糊，倒在泥泞之中，她以为自己将悄无声息地死去。
或许是命运眷顾她，给了她一个死而复生的机会。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之际，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抱起了她。
朦胧中，她看到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眉眼间笼着书卷气的清雅，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坚毅。
他自称是复**中的一名普通士兵，名叫慕云寒。
他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农家小屋，悉心为她诊治箭伤。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处理伤口时动作轻柔而精准……倒不像出身疆场，皮糙肉厚的将士。
在那段提心吊胆的养伤日子里，他不仅照料她的伤势，还会为她带来充饥的食物。
有时甚至还有一卷残破的诗集，在她疼痛难忍时，低声为她诵读：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那诗句中的侠气与不羁，随着他的声音，一字一句落进她心里。
后来，他将自己在战场上使用过的一对双刃赠予她，说是给她防身。
不仅教她剑术的基本招式，如何运腕、如何发力，还引导她读《道德经》，对她讲述天人感应、阴阳相生的道理。
丹朱从未体会过这般细致入微的关怀。
在十里坊，她见惯了虚情假意的奉承与贪婪觊觎的目光。
在颠沛流离中，她感受的只有冷漠生存的残酷。
而慕云寒的出现，如同阴霾天空中透下的一缕阳光，让她冰封的心湖，找到了新生的希望。
她隐瞒了自己曾是姜皎月弟子、出身金陵台的过往，只道自己是城外无依无靠的孤女。
而慕云寒，亦未曾透露自己祁**师，潜伏敌营的真实身份。
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在这方小小的避难所里，练剑习武……期许战乱过后的和平与安定。
他曾于月色如水的夜晚，握着她的手，目光诚挚：“待战事平息，天下安定，我备下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丹朱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如雷鼓的声音。
她用力点头，唇边漾开真切的笑意，眼中却同时闪过一丝迷惘的悲凉。
没有特殊情况都会日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祝你们暴富暴美！[玫瑰][玫瑰][玫瑰][合十][合十][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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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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