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滴……”秒针走动的声音规律而嘈杂，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尤为突兀。
宋悦又在六年级坐班，今天她提前写好了教案，正坐在位置上默默观察班里的小朋友们。
朱雅雅已经在桌子上趴五分钟了，宋悦起初以为她只是坐累了换个姿势写作业，也没管，可小姑娘保持这个姿势的时间太长，她怕出什么意外，还是决定上前看看。
“怎么了？”她声音压得很低，“身体不舒服吗？”
朱雅雅仰着脑袋看她，眼睛睁得圆溜溜，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一旁的卢晓婷捂着嘴，在宋悦耳边用很轻很轻的气音告诉她：“老师，她来‘那个’了。”
宋悦恍然大悟，随即问她：“很痛吗？老师办公室有姜茶，你去泡一杯，喝了就不痛了。”
朱雅雅连连摇头，她脸涨得通红，声若蚊蝇：“不用了，老师我没事。”
没等宋悦反应过来，坐在朱雅雅后排——那个叫黄岳的男生，刻意发出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他胆子大，直接对宋悦喊：“老师，她是不是来大姨妈了？”
班里哄堂大笑，甚至有男生模仿朱雅雅的动作，趴在桌子上捂着肚子，发出怪声：“我~好~痛~啊~”
朱雅雅的嘴唇本就毫无血色，此时更是颤抖得厉害，她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宋悦脸瞬间黑了，她走到讲台上，拿起语文书，“啪”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
“都给我闭嘴！”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宋悦沉着脸，嘱咐卢晓婷：“我办公室抽屉里有姜茶和一次性杯，凌老师桌子上有烧水壶，你去烧点热水，泡一姜茶杯拿过来。”
卢晓婷赶紧跑出去。
宋悦转过头来，抿着嘴唇，眼神严厉地扫视他们。
刚刚还嬉皮笑脸的几个男生已经低头坐好，始作俑者黄岳也惴惴不安地僵着腰背，眼神左右飘忽。
“笑不出来了？”宋悦靠在讲台边，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三角板教尺，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他们哪敢接嘴，一个个面面相觑，大冷天里紧张地冒汗。
宋悦当然不会打他们，她拿三角板的尖端戳自己的手掌心，竭力抑制发火的冲动：“女孩子来月经，我不知道关你们男同学什么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黄岳！你站起来说，大姨妈是什么？”
被点到名字的黄岳慢吞吞地站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像舌头和上颚黏连在一起：“大姨妈……就是月经……”
“月经又是什么？”宋悦继续问他。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声音陡然提高，语速很快但咬字十分清晰，“你们刚才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我都看在眼里，你们觉得自己只是在开玩笑吗？你们真的敢保证自己一点恶意都没有吗？女同学身上正常的生理现象到底有什么好笑？到底是她应该因为来月经而尴尬，还是你们应该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耻？”
没有人说话，朱雅雅逐渐停止了抽泣，把头从胳膊肘里抬起来，一顿一顿地吸鼻子。
接下来的半节课她都没有再说话，其他人也都安静地写作业，没有人再起哄。宋悦思索着，给凌明若发了个消息。
……
王老师要求周五这天每个班都要开班会，宋悦带的低年级小朋友，下午两点半就开完班会放学了。她没有回办公室，而是来到了凌明若的教室。
高年级要晚一节课放学，凌明若在上课之前特意嘱咐过班里，宋老师要来听这节班会课，大家都要好好表现。
宋悦在教室后排的位置坐下，黑板上写着醒目的几个大字：月经不羞耻。
这堂课的PPT是她俩一起做的，里面的每一个细节也都经过她们核对确认。宋悦坐在台下，一边看凌明若为大家讲解有关月经的知识，一边关注学生们的反应。
“请大家告诉我，你们都知道哪些关于月经的不同称呼？”
朱雅雅第一个举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很轻：“大姨妈，例假。”
见状，女孩子们都纷纷站起来回答。
“我妈妈都说‘身上来了’。”
“来那个了。”
“生理期来了，好朋友来了。”
凌明若拍拍手，示意她们坐下，她播放PPT，给她们看了一个非常详细的介绍月经的视频，讲解的女声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告诉她们，月经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宋悦靠在椅背上观察四周，她看到女孩子们都坐得端端正正，有些还在记笔记，男生们也认真盯着幻灯片，抿着嘴，不再低笑或讨论。
“那么，我们都来想一想，你身边的人对月经都有什么样的偏见？”
卢晓婷站起来回答：“我妈妈说，来月经不要大声说出来，不能让家里的爸爸和弟弟知道。”
“我妈妈说来月经的时候不能去寺庙里拜佛，因为经血很脏，佛祖会生气的。”
“我妈妈说她小时候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外婆大喊‘作孽啊’，她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
大家都发出友善的笑声。
“好，”凌明若点头，重新回到讲台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同学们，老师要告诉你们，月经不羞耻，也不用瞒着任何人。女孩子们在来月经的时候要注意保暖和饮食，男孩子们也不要大惊小怪，你们所有的女性家人都会来月经，她们或许不需要你们的照顾，但同样也不需要你们的嘲笑和恶作剧。”
男生们都低下了头。
“还有一点，月经是神圣的，它是我们女性生理成熟的标志之一，越是原始落后的地方，才越会排斥、贬低这种神圣的女性力量。所以，”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必要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在宗教信仰和女性自尊面前做出独立的选择，不仅仅是现在，也在以后更多的时候。”
宋悦带头鼓掌，十来个人的教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话说得隐晦，凌明若知道也许她们暂时还很难理解，但在她们今后漫长的人生中，她希望有人可以在某个选择的节点记起这番话，哪怕只起到一点小小的帮助，她也会觉得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
……
吃晚饭的时候，宋悦跟周嘉文讲了今天这节意义重大的班会课。
她讲起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周嘉文也放下筷子，托着下巴认真听她说话，从始至终他的脸上都噙着笑意，等宋悦说完，他很郑重地点头：“我觉得你们做的事情非常有力量。”
“女性力量。”凌明若说。
宋悦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扫了一眼周嘉文还未吃完的饭，催促他：“你快吃，吃完我还要讲。”
周嘉文有点疑惑：“讲什么？”
“你吃完就知道了。”她狡黠地笑。
于是他也没多问，很听话地埋头吃饭，直到把最后一粒米咽下去，才擦擦嘴巴，很期待地看她。
“嗯……”宋悦摸摸下巴，故意卖了个关子，“其实我们本来还想给孩子们讲个故事，但考虑到故事有点血腥，就把这个环节删掉了。”
周嘉文学她常做的挑眉动作：“说来听听。”
“咳咳，”宋悦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娓娓道来：
“美食小巷里有一户做卤水鹅的人家，祖传的，很有名。现任店主小两口是游泳认识的——女方落水，被男方英雄救美之后就以身相许，一起经营卤水鹅生意。他俩婚后感情很好，只有两点不足，第一是他们只有一个女儿，男主人思想很传统，觉得没有儿子就没人传宗接代；第二是男主人在家里有个练功房，不让女主人替他打扫，理由是女人来月经身上不干净。”
“很典型的封建毒瘤，”周嘉文不客气地点评，“说不定‘英雄救美’也是他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臆想出来的。”
凌明若哈哈大笑：“你猜得也大差不差，那男的救她时候的原话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是我手上一只鹅。’”
“后来女主人又怀孕了，这男的非要行房，结果女主人血崩了，孩子没保住。但他还是想要一个男孩，于是就在外面包养了一个情妇，对方如他所愿，生了个男孩。他老婆知道后跟他大吵一架，这男的就摔门出走了。女主人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女儿长大了，要结婚了，妈妈就给她拿了一罐卤汁当嫁妆，女儿觉得这罐卤汁意味着别离，不肯要。她妈妈急了，说‘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果然，周嘉文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宋悦和凌明若笑得用力捶腿，几乎要趴到地上去。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周嘉文正听到故事**处呢，急着想知道后面的剧情，连忙伸手去拦宋悦的脑门，以免她撞到桌角，“她妈妈把她爹杀了？”
他拦得急，半条胳膊接住宋悦的脑袋，宋悦在和凌明若打闹说笑，猝不及防被周嘉文拦头搂住，整个人几乎扑到他身上。她微微一惊，忙要起身，动作间又无法站稳，重新掉了回去。
这回是整个人都躺在他怀里了。
三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不是故意的！”宋悦赶紧起身坐回凌明若身边，强装镇定地拍拍裤腿，没事人似的继续说道：“嗯……嗯，也不对，不是直接杀掉的！”
她顿了顿，重新组织好措辞：“女主人知道男主人出轨之后，就把自己的经血抹在他的练功刀上，所以他练功的时候就走火入魔，然后把自己杀了。”
凌明若咯咯地笑：“他不是说女人来月经身上不干净，不能进入他高贵的练功房嘛，看看这女人的经血能不能克死他。”
“女主人看着他走火入魔，没有叫救护车，直到这个男人死在他面前，然后她一刀一刀把她老公切了，分批搬进卤汁桶里。吵架的那天晚上她故意把门摔得很响，用很大的声音说‘你走了就别回来’，让街坊邻居都以为男的是离家出走了。她老公失踪之后，卤水鹅生意越做越好，别人都说她家的卤水鹅更好吃了。”
周嘉文听得瞠目结舌，半晌，他道：“这故事总体上是一个爽文，除了她把那些卤水鹅卖给别人吃的部分……听着有点反胃。”
“所以我让你先吃完饭啊。”宋悦指指他空空的碗。
周嘉文忍俊不禁，又道：“其实你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些小孩子听的，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看了好多恐怖片了，这种程度不算很吓人。”
宋悦嗤笑：“以己度人。”
倒是凌明若思索片刻，道：“其实当时有女孩子说，来月经不能进入寺庙的时候，我非常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月经代表‘不详’的误解已经流传太久了，我真想直接给他们下一剂猛药——不详就不详吧，干脆把你克死。”
说到这里，她又咯咯乱笑，这个说法让她觉得很有趣。
“不过呢，”凌明若又正色道，“先不说故事本身是不是太血腥了，反正我是不认同‘爽文’这个说法的，陈柳卿到最后都还坚持自己要冠夫姓叫‘谢太’呢，她到底有没有真正解脱还真不好说。”
宋悦适时向周嘉文补充说明：“喏，李碧华写的，我之前跟你说过，她很会写这种痴男怨女。”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作家。”
“也没有，”宋悦挖挖手指，随意地评价了一句，“故事写得挺好看的，但立场问题上太刻薄了。”
周嘉文便不再问。
“对了，我们明天要去小茉莉家里给她拿个小礼物，你要不要一起？”
“好。”他答应得爽快。
宋悦点头，正收拾盘子准备离开，看到有人发了消息，她便顺手点进去看。
然后她的脸色变得很微妙。
“怎么了？”周嘉文问她。
“呃……”她欲言又止，有些尴尬地告诉他们，“邓和树说他明天要去小茉莉她家店里吃饭，叫我们一起去。”
刚被邀请的周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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