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又要见到邓和树这件事让周嘉文很不高兴，但周六这天中午，他还是跟着宋悦她们来到了小茉莉家的店里。
中午这会儿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店里座无虚席，他们没有去打扰忙碌的老板，只是各自点了东西，坐下来先吃饭。
宋悦其实没什么胃口，连续一个星期除了食堂就是沙县小吃（也许还不怎么正宗），再怎么不挑食的人也要察觉出腻味来。
不过她和凌明若都没抱怨，在这些事情上她们都很有自尊，生怕被人说女生就是娇气吃不得苦云云。
“拿下醋。”邓和树坐在她斜对面，下巴指指宋悦手边那瓶离他有点距离的醋罐。
宋悦正要动作，只见她对面的周嘉文眼疾手快地拿起醋罐放到邓和树面前，在对方道谢之前先一步开口：“不用谢。”
“……”邓和树无语得直翻白眼，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口气，意有所指地阴阳怪气，“没打算谢你，醋罐哥。”
凌明若以手捂面，笑得浑身发抖，宋悦也扭过头憋不住笑。
只有“醋罐哥”本人气定神闲地“嗯”了一声，品茶一般慢悠悠地呷了口面汤，把用好的醋罐放回原位。
店里人来人往，老板不停地在台前后厨穿梭，小茉莉却一直没有出现，宋悦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布置的作业太多，小姑娘都没时间出来玩了。
好不容易捱到饭点过去，店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宋悦才向老板问起小茉莉。
“她呀？她去同学家玩了，答应我五点钟之前回来。”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里面正放映着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宋悦就站在柜台前侧方，从她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老板皲裂的手、缺半只脚的塑料手机支架以及油光发亮的泛黄手机壳。店里只有电视外放的声音，宋悦站了一会儿，回到位置上坐下，安静地等待小茉莉回来。
除了邓和树，其他人都很有耐心，等待的过程里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邓和树是临时才知道她俩不是单纯来吃饭的，一面指责宋悦不提前说明，一面又不肯回去，非要等到小茉莉回来不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点出头，一个小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店门口，众人都长舒一口气。凌明若把装着杯子的精致小袋子从包里拿出来，走过去递给刚进门的小茉莉，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小茉莉终于回来啦，我和宋老师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你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谢谢老师。”可小茉莉只是小声道了句谢谢，便匆匆忙忙跑到柜台后面，一头扎进妈妈怀里。
柜台后传来微弱的啜泣声。
所有人都愣住。
“这是……怎么了？”凌明若有些不知所措。
杜老板赶紧关掉手机，一把抱起女儿，哄她：“怎么了莉莉，跟妈妈说，是不是小朋友欺负你了？”
宋悦也不自觉地放慢呼吸节奏，神色凝重地盯着她们。
好一会儿，小茉莉终于止住哭声，她从妈妈怀里探出小脑袋，手上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袖，怯生生地看着宋悦一行人，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
宋悦识趣地点头道：“那老师们先走了，有问题一定要跟老师说啊。”
她拉着凌明若和周嘉文离开，邓和树也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哦哦”两声，跟着她走出了店门。
“这是怎么了？你们当老师的不问问啊？”走到大马路上，邓和树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他的视角里，就是她们两个莫名其妙来送礼物，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这怎么问？”凌明若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转头问宋悦，“小茉莉平时都跟谁玩啊？”
宋悦思索一番，答道：“钱芳芳吧？前两天课间，我听到钱芳芳邀请小茉莉去她家玩遥控汽车。”
凌明若当机立断：“走，咱们去钱芳芳家里看看。”
他们便即刻动身前往。
宋悦在手机里找到班级同学信息，看到了钱芳芳的家庭住址，离这不远，他们大约走了五六分钟就到了。
钱芳芳家是个漂亮的大院，门口有两只威风的石狮子，大门看起来是很讲究的红木，此时正敞开着，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个小女孩在玩玩具。
宋悦率先走进去，小女孩看到有人来，放下手里的玩具，问她：“你是谁呀？”
钱芳芳说过自己有个妹妹，上中班，宋悦心下了然，道：“你是钱好好对不对？我是你姐姐的老师，钱芳芳在家吗？”
钱好好没回答她的问题，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朝屋里大喊：“姐姐！你老师来了！”
没一会儿，钱芳芳小跑着出来了，她看到宋悦有点惊讶：“宋老师，你怎么来了？”
“你爸爸妈妈呢？”没看到她们家长，宋悦先问了这个。
“我爸爸妈妈出去搓麻将了啊，”小朋友挠挠头，“老师你问这个干嘛呀？”
家长出去搓麻将，大门也不关，把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单独放在家里？宋悦皱了皱眉，开门见山道：“芳芳，今天杜茉莉有没有来找你玩呀？”
“来了呀！”钱芳芳顿时兴奋起来，“老师！我跟你说！我们一起玩那个小汽车，然后她还把我的车开到沙发下面去了，我拿扫帚扫出来的！”
宋悦暂时没心情听小朋友分享这些，她揉揉额角，问她：“她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哭了？你知道她为什么哭吗？”
“哦，”钱芳芳毕竟还是一个二年级的小朋友，不懂怎么抓住事情的重点，她继续自顾自地说，“我知道呀！因为就是那个时候，就是我去厨房吃零食的时候，我让杜茉莉先别玩小汽车了，我让她去跟小猫玩，然后我就去吃零食了。然后，然后，我回去的时候她就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问她，她说李叔叔来我们家了，还说李叔叔摸了她屁股，她妈妈说女孩子屁股不能给别人摸的，她就哭了。”
“轰”一声，不止宋悦，同行的其他三人也感觉后脑勺好像挨了一棍子似的，嗡嗡作响。
宋悦感觉自己摇摇欲坠，几乎要倒在地上。
一双大手及时扶住她，周嘉文揽住她的腰，沉声问钱芳芳：“是那个经常去杜茉莉家开的店里吃饭的李叔叔吗？”
\"是啊。\"
来到山区前，宋悦曾想过无数个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包括今天这事——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听到自己说：“我要去找小茉莉。”
回到小茉莉家店里的时候，杜老板正在收拾东西，似乎准备关店了，小茉莉蹲在墙角，抱着膝盖，眼睛还是红肿的。
现在才不到四点。
看到他们折返，杜老板慌忙擦擦眼睛，语气生硬：“老师们明天再来吧，今天我们要先关门了。”
凌明若懒得委婉了，她走进店里，按住杜老板正在擦桌子的手，单刀直入地问她：“我和宋老师已经了解情况了，我们来是想问一下，需不需要报警？”
杜老板被这句“报警”吓得怔愣住，然后慌慌张张地摆手：“不要报警！不要报警！我们莉莉会被人说闲话的！”
“您觉得这件事情是谁告诉我们的？”宋悦已经冷静下来，她也走到杜老板身边，平静地注视着她，“是钱芳芳告诉我们的。”
杜老板脸色灰败地跌到椅子上。
宋悦看着她，继续说：“小孩子嘴上没个把门，今天告诉了我们，明天就会告诉爸爸妈妈，会告诉班上所有的小朋友。如果不把猥亵者抓起来，小茉莉才会被人说闲话。”
杜老板痛苦地捂住脸。
“杜阿姨，”宋悦坐下来和她平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您不用担心，我小时候跟着我阿娘——就是外婆住在农村里，农村里的阿姨们虽然嘴碎，但都是热心的好人，而且现在时代进步了，大家都知道要关爱女孩，这种事情怎么会怪女孩子呢？”
杜茉莉此时也走到妈妈身边，一声不吭地靠在妈妈怀里。
宋悦摸摸杜茉莉的头发，鼓励她：“小茉莉，老师在班里是不是跟你们说过，遇到坏人要怎么样？”
“遇到坏人，要打电话给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他们会帮助小朋友的。”杜茉莉小声回答。
宋悦于是又注视着杜老板。
一直沉默的邓和树此时也开口了：“老板，你觉得钱芳芳的家长人怎么样？如果您信得过他们的话，我们可以先和他们联系取证。我和我老师是来这里做法律援助的，您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都可以求助我们，我们也很愿意帮忙。”
杜老板的脸上这才有了一点希望的光彩。
“怎么取证？”周嘉文小声问邓和树，“小孩子的证词不能作数吧？”
邓和树倒是没压低音量，他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先问问呗，我看他们家条件还不错，养了两个小孩和一只猫，家长又那么放心地外出，家里应该是有装监控的。”
杜老板顿时激动道：“对！他们家有监控的！伟玲跟我说过。”
伟玲大概就是那家的女主人。
说着，她连忙从凳子上下来，跑到柜台前，拿起手机打电话。
“喂，伟玲啊……对，你已经知道了？芳芳跟你说了啊……对啊！真是作孽啊！好，那你现在来我店里吧……好好，麻烦你诶……”
放下手机，她又坐回凳子上，抱着杜茉莉，没什么力气地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宋悦一行人也不忍打扰她，只好沉默地等待钱芳芳家长的到来。
只等了一小会儿，钱芳芳的妈妈钱伟玲就骑着电瓶车到了店门口，她是带着钱芳芳一起来的，刚停好车就火急火燎地冲进店里。
“童芬！”她大喊着杜老板的名字，跑进来上下打量着她和杜茉莉，脸上表情焦急，“你还好吧？莉莉没事吧？”
杜老板摇摇头，疲惫地回答：“没事，你快坐，芳芳没事吧？”
“我没事，”钱芳芳拖着长音回答，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她扯扯钱伟玲的袖子，“妈妈，你快说啊。”
“哦对，对对，”钱伟玲一拍脑袋，扯着嗓子生气地喊，“这事儿得报警吧，我跟你说你不用怕，我们家监控立马可以调出来当证据的！李通海那个东西，一天到晚不干活在村里荡来荡去，早就听人说他老是对小姑娘动手动脚了！”
邓和树立马抓住重点：“有很多人都这样说？大家都看到过吗？”
钱伟玲“啧”了一声，皱眉道：“对啊，村头王老头家那个坐轮椅的姑娘都被他摸过，很多人都知道的。前段时间他们在我家搓麻将，也有个小姑娘说他手不干净，我家都有监控的！大家都会出来当证人的！不用怕啊。”
小茉莉始终低着头不看他们。
宋悦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轻声安慰她：“小茉莉，你看，老师、律师哥哥、还有阿姨，大家都会帮助你的。你很勇敢，没有人会笑你的，大家都会说我们小茉莉是最聪明最厉害的小朋友，对不对？”
小茉莉噙着眼泪点点头。
“我今天晚上就打电话给她爸爸，”杜老板擦干眼泪，祈求的眼神望着邓和树，“律师，拜托你了。”
邓和树难得正色道：“您放心，所有法律程序上的问题都由我们来解决，明天我和我老师会来一趟，大家有什么证据都可以提供给我们。”
……
晚上，宋悦躺在床上跟凌明若讨论这事儿，她说虽然来支教才一个星期，发生的事情比她在学校的一个学期还多。
凌明若也很难过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从月经羞耻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来山村地区性教育的缺乏，小茉莉的妈妈其实还算好，起码还教过她不能给人乱摸，钱芳芳的妈妈也挺好的，很热心。但这里终究是……愚昧且危险的，如果女孩子们不努力走出大山，不知道这种命运还会顺延多少代。”
“走出大山”，轻飘飘的四个字落在宋悦耳朵里却是重重的一击。
小茉莉无助的眼神、朱雅雅提到月经时难以启齿的表情……脑海里闪过这些女孩们的脸，宋悦终于还是沉默地闭上眼睛。
参天大树的种子今夜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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