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月没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云渡绕过她,来到晕倒的少女身旁,双指并拢,点上她灵台,淡紫色光芒从指尖流出,连接了少女的神识,云渡侧头,对仍在发呆的庭月,伸出另一手掌,摊平轻笑道:“搭上我的手,闭眼。”
男人的手与脸一样完美无瑕,白瓷似的,手心有些凉意,她只搭上四根手指,他手掌蜷起,握住了她。
闭上眼睛。
闭眼后,惊觉自己不该掉以轻心,花师伯说的没有错,太好看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邪术。
等了一会,耳边传来云渡说可以睁眼时,她先睁开右眼,前面出现一座红木房,支开了窗户,看来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才放心全部睁开。
“这是哪里?”她追上走在前面的云渡,云渡负手,停在支开的窗户前,目光从里面转到她脸上,道:“记忆之海。”
不懂就问,“记忆之海是什么?”
云渡愣了一下,就是记忆之海啊,他看看虚无的上空,又看看她求知的神色,缓缓解释:“高阶八念天师拥有进入生灵神识,回溯记忆的法术,我将其命名为记忆之海。”
能进入他人记忆,庭月咋舌,这是福德正神赐予八念天师的特权吗,修仙者不能随意侵入凡人的神识,否则会招致正神的惩罚,而八念天师作为正神人间的代表,可以光明正大进入任何人的神识,察看过往记忆 。
“为什么你这样厉害,却打不过那些土匪?”她摸了摸身边的窗户,手心感受到坚实冰冷的触感,心中吃惊,用灵力塑造出实景,这实力不是一般强悍。
“天师等级越高,身上的禁制也随之增多,最要紧的一条,不可用灵力伤害凡人,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不能轻易出手。”
原来如此,庭月敲了敲黄轴木窗,那房中忙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她视线往里,看到了那名晕倒的丫鬟。
房里面有灶台、锅炉、厨具,干净明快,长长桌台上摆满新鲜菜品与各种动物的鲜肉,还有一股浓郁的苦香。
但大概不是吃饭时间,厨房中干活的七八人搬了椅子在外面摘菜,聊天、晒太阳。
只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留在里面,搬了两把竹椅,面对面坐着,中间有一小巧灶炉,端放了一个黑色的双耳砂锅,那苦香正是从这锅中冒出,一人手中拿了把蒲扇,朝着灶炉斜斜扇风,另一人在轻轻捣药,手边堆放了一堆名贵药材。
两人正在煎药。
庭月指着拿蒲扇的少女,道:“这是晕倒的那个。”
云渡点头,并不准备多说什么。
庭月只好继续看下去。
厨房中的少女被药的苦味刺激,拧了拧鼻子,将蒲扇搁到桌面,愁声道:“三七姐,我不想去给少爷送药,他脸上的表情好吓人啊,被他看一眼,我晚上都要做噩梦。”
对面被叫做三七的少女,有一双圆圆清澈的大眼睛,笑起来好像可以闻到荷叶的清香似的,令人心情都变得好起来,她笑道:“少爷有什么吓人的,我上次还看到他喂野猫呢,生病的人心情都不好,我们低头装作看不见就好,他总归不可能吃了你吧。”
这话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少女想起什么,脸色白了一分,低声道:“你这样说,我更怕了,一想到少爷娶了四个夫人,全死了,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外面人都说,少爷招了邪祟,我现在宁愿绕路,都不敢经过少爷的院子。”
“阿竹,你这是自己吓唬自己。”三七笑得眯起了眼,“医师明明说夫人都是病死的,和少爷有什么关系,你啊,别胡思乱想了,快添些柴火,这火都快灭了。”
阿竹看她不信邪的模样,有些生气道:“三七姐,全田宅上下,就你一个人觉得少爷是正常人,你真是……哎呀,不和你说了!”
见她绷着脸添火,一副生气了的样子,三七从一旁的瓷盘中捏起一颗橙黄色糖丸,在阿竹脸前晃了晃,柔声哄道:“好阿竹,怎么真生气了呢,好啦,吃颗糖,等会我替你把药送过去。”
阿竹接过糖,含在口中,气火顿时消了,别扭道:“不用你送,一人轮一次。”
药终于煎好。
庭月脚都站麻了,看了一眼云渡,小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云渡笑睨她一眼,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三七端过药碗,放在托盘中,又将盛糖丸的瓷盘也端上去。
阿竹看着一粒粒橘黄色糖丸,笃定道:“少爷肯定不会吃你这些糖的。”
三七一笑,“这不是糖,是阿胶、黄精、桂圆合成的补气丸,味道和糖一样,清甜爽口,少爷喝完药后,可以吃一粒解苦。”
她将托盘放到阿竹手中,“好了,早去早回。”
阿竹不解道:“你总做这些小玩意给少爷,我看端回来时,也没少几个,他真的吃了吗?”
三七笑得温柔,“吃了,我心里有数。”
阿竹将药端了出去,路过窗口,正是庭月与云渡站着的这扇窗,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摸不到,庭月还是后退让了一步,阿竹停在窗户旁,转身探头进去道:“三七姐,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少爷这样好。”不等三七回答,她又摇头,无奈道:“算了,你好像对谁都很好。”
因为是阿竹的记忆,二人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跟她走过一条长道,穿过花园,又路过两个庭院,才终于到了田玉真的院落,踏入月牙拱门,她后背显而易见紧绷起来,脑袋低垂,脚步也慢了许多,好像再慢一点,熬死主人,就再也不用送药了
窗户的窗纸也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阳光大部分被阻隔在屋外,里面昏黑,只能看见床上男人模糊的轮廓
阿竹手脚僵硬地把药端了过去。
庭月跟到床边,看见那田家少爷田玉真拥着一床厚被,半坐床头,苍白无血的脸在昏暗室内有种惊悚感,眸子合拢,似在昏睡之中,脸庞瘦削,五官俊秀,搭在锦被上的手,白森森青筋凸出,听见有人进来,往里蜷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眸,一片漆黑沉郁之色。
庭月窥见里面的阴森,确如终日不见光明的恶鬼,说不出的阴寒。
她倒退一步,后背正撞进云渡怀中,身后人按住她的肩膀,温声道:“别怕,没事。”
还没调整好情绪,就听见床上人气若游丝道:“今日天气可好?”
阿竹垂下头,站在桌前,怯弱道:“天气很好。”
“先出去吧。”田玉真声线变得冷漠。
阿竹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说错了,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庭月与云渡的视线跟着阿竹被关在门外。
也不知道喝药有什么好避人的,过了许久,才听见田玉真低低咳嗽,庭月看见阿竹吁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收拾了喝光的药碗,连带那盘几乎没有变化的糖丸。
“一个,两个,三个……”走在回去的路上,阿竹在无人处,数了数糖丸,忽然惊叹道:“真的少了一颗。”
庭月与云渡就站在一座假山旁,云渡微微俯身,对她道:“可看出什么来?”
庭月迷茫道:“看出少了一颗糖丸。”
云渡盯着她头顶的发旋,轻笑一声。
眼前一黑,再次明亮起来时,庭月发现自己正站在田宅门口,她转身去寻找云渡,发现他站在人群之中。
门外鞭炮声噼里啪啦,整个街道挤满人,门口一个颇有身份的老头站了出来,应是田老爷,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仆,正是今日接二人进门的管家,管家手托木盘,木盘上堆着红纸包住的铜板。
田老爷抓起一把,往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扔去,人群哄抢,笑声祝贺声鞭炮声连成一片,阿竹与三七九躲在大门后面,捂住耳朵相视一笑,这个时候的田宅,还没进来时那般死气沉沉。
一顶大气艳丽的花轿停在大门石阶前,花轿后有一串仪仗队,好不壮观。
门槛前,田玉真坐在木制轮椅上,身后有两个看护的仆人,他表情沉静,苍白脸孔在日光下几近透明,消瘦羸弱的身躯有些佝偻,围观的人忍不住推测他能不能进行洞房这项体力活。
新娘下了花轿,在喜婆的牵引下,慢慢往前走,走到田玉真身旁,男人连视线都没有倾斜一点,喜婆只好带着新娘继续往前走,踏入小腿高的门槛石,新娘忽地身体前倾,绊倒在地,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没人同情新娘的窘迫。
门后的三七,在喜婆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拉住新娘的手,将她妥帖扶了起来,俯身温柔地拍打干净新娘裙边沾到的灰尘。
新娘拉住三七的手,晃了晃,表示感谢。
三七圆润眸子甜甜的地弯了起来,没多说什么,轻巧退到人群中。
田玉真侧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无喜无怒,幽黑视线,空洞地盯住新娘摔倒的门槛。
庭月一想到新娘活不到一年的命运,不免叹息。
云渡走到她身边道:“这是田玉真第五任妻子。”
庭月不明所以。
眼前一黑,画面又发生了改变。
阿竹又在厨房煎药,药不是给田玉真,而是要给三七。
三七病了,病得很严重。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干涸下来,一呼一吸之间,马上就要熄灭似的,整个人瘦得只剩下皮包住的骨头,嘴唇翕动,胡言乱语,听不清说了什么。
阿竹急的团团转,少夫人为三七请来了许多大夫,于事无补,三七一天比一天虚弱,越来越像一个只会喘气的死人。
想到之前水一样的少女,现在枯木似的,窝在病榻,谁看了也要痛惜,庭月皱着眉头,“什么病这样厉害,她看起来活不了多久了。”
云渡道:“她没病,不过中了替灾之术。”
替灾顾名思义,有人将本该属于自己的灾祸转移到他人身上,以代替自己遭受灾祸。
“谁这么恶毒?”庭月看这三七与人为善,性情温和,谁会下狠心伤害她,又猜测道:“是田玉真?”
云渡摇头,伸出左手掌,第二根手指戴了一颗银戒,暗沉古老,花纹错杂,像是一个字,庭月来不及多看,他只是微微一动,就收了回去。
三七一病,送药的活,只有阿竹一个人了。
粗壮树木洒下一片凉爽绿荫,庭月纵身跳上一根还算结实的树枝,不远处,阿竹仔细观察脚下凹凹凸凸的石子路,双手拖着放有黑色药汁的托盘,慢慢走了过来。
云渡站在树影下,仰头看树上的庭月,“怎么忽然跳了上去?”
庭月托腮,“想跳就跳了。”
她斜过身子,手拨开挡住视线的树叶,目光追随阿竹的身影而去。
在目力可及处,是一片宽阔的莲花湖,湖上连廊曲折,这时的湖中并没有封闭的朱红阁楼,而是一间白色纱帘围绕的水亭,荷花楚楚,白纱缥缈,一派雅致自得的风光。
但阿竹没有心情欣赏,她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也不想看坐在亭中的男人。
“少爷,该喝药了。”她轻手轻脚地把药放到石桌上。
田玉真凝视水面的视线收了回来,动动身子,端起瓷碗,令人作呕的苦涩溢满鼻腔,他扯出一抹鬼魅的微笑,仰头喝下乌黑药汁。
阿竹听见瓷盘被放下的声音,立即走上前,低头将碗放进托盘,动作比来时麻利百倍。
“她还没死吗?”
跟鬼一样的男人突兀说了一句话,如同深夜突然听到湖面传来响亮的扑通声,她心猛地激灵,受惊般问:“少爷说的是谁?”
“呵,”笑声嘶哑虚弱,继而声线低沉如低咒,“没死,今天天气这样好,她怎么还不死。”
阿竹明白过来,恨不得将瓷碗掷到他脑袋上,可她没有这胆子,收起碗,转身逃一样离开了,回去后,看着三七纸一样惨白脸,不住掉眼泪。
场景再次转变。
阿竹站在大门台阶前,身旁已没了三七,门前又停了一顶崭新的花轿,敲打的仪仗队止步门前,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这次没有人在门口扔喜钱,新娘在婢女带领下冷清清入了田宅。
阿竹没有光芒的眼睛目送新娘离去。
宅内变得安静,安静到死寂。
不到一个月,红色嫁衣的新娘,身体蒙了一层白布,被抬出房间。
阿竹更害怕给少爷送药。
荷花谢了,残留一湖无头枯枝,荷叶卷黄,早没了夏日的田田浓绿,只剩下消沉残凉。
田玉真坐在湖边的水亭,披着狐皮大氅,只漏出一双黑沉沉眸子,脸色苍白如鬼,阴郁莫测。
桌上放了一碟鱼食,他手一抓,抛出去一把,湖面出现细细密密的涟漪,始终不见有鱼儿来吃食 。
庭月与云渡就坐在亭边的栏杆上。
湖中心那座阁楼崭新,红漆泛光,看来是新建成不久。
阿竹把药放在桌上,侧身站在一旁,小声道:“少爷,吃药了。”
田玉真抓鱼食的手停住,眸子微动,托盘中只有一碗黑色药水,冒着缕缕热气。
他声音有些沙哑,淡淡道:“药苦无用,拿走。”
阿竹求之不得,忙收了药碗,低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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